萧恒本要在出殡后再动身,西塞却追来三封急信。三封信插三根令箭,全是李寒潇洒的飞白。
萧恒要走的消息传来时,天乌咕隆咚地晦暗下来,密云羊水一般涨满天空,太阳泡在其后,隐约透出一团胎儿般的灰红光辉。不一会,就有雪片从梅树枝杈间落下,抖擞得像阵落花。秦灼坐在椅里,抱了盏热茶暖手,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吹打,是凶肆在试吹唢呐。
阿双捧一条海龙皮大氅进门,轻声问:“给萧将军缝的氅衣赶好了,如今西塞寒冷,殿下不叫将军带着?”
秦灼说:“你一直在做这活儿。”他语气很肯定。
阿双有些纳罕,问:“您不是知道么?”
秦灼手指动了动,眼也垂下来,看着自己手掌抚过大氅,近乎厮磨,像抚一个人的鬓角。
他指尖轻轻一蜷,收手抄进袖子里,平静道:“下回吧,等他下回再回来。”
天边素幡扬起来,满城人的低泣声震耳欲聋,闷雷般哄哄往南行进。阿双难得气势汹汹,问:“殿下,你去不去?”
秦灼默然。
阿双要急,最后还是叹气,说:“走了一万口,只剩下不到一千……殿下,将军这回走了,怎知……还能不能再见下一面?”
***
萧恒没带什么,只带上了梅道然。马蹄一出军营,二人便霍地拴紧缰绳。
灰天之下,两根大红缎子从街道两旁高高挂起,从这户屋顶系到那户楼头,一家续一家,两束虹光般横跨天际,不见尽头。
红绸底,引魂幡垂头而立,白纸扎成的雪松雪柳向前涌动,后面是本该送殡发丧的满城百姓。他们一言不发,渐渐围在马前,眼含热泪,眼含哀痛,对峙般包围住萧恒,也依靠般簇拥住萧恒。
萧恒如遭雷击,难发一声。
终于有人上前抬手。
梅道然攥住刀柄,尚未抽刀出鞘,那只手已落在萧恒马前。
手中,一只四角荷包。
那是个背负婴儿的女人,衣衫单薄,双手生疮。她把荷包挂上萧恒鞍鞯,四角丁玲玲的铃铛响声里,默默掩面退开了。
她这一动像吹响了无声的号角。众人相继上前,纷纷往萧恒马头挂香囊、平安符、桃木串、朱砂包,但凡能辟邪保佑的什么都挂,马头挂不了就拴马镫,马镫拴不下就系马颈。有人连驱邪扫霉用的干菖蒲都拿出来,对着萧恒轻轻拍打。蒲叶脉络拂面而过,像抚伤也像抽耳光,叶面落下,露出马背上那人的惨白面孔时,他终于忍不住浑身震动起来。
他一失态,众人再禁不住,争相扑上去,抱着他马头放声大哭。哭爹喊娘呼天抢地,天地爹娘后头喊将军,将军呀将军呀,你千万千万生人还,将军唷将军唷,你条条大路是阳关。你寒来有衣饥有饭,你马有嚼子船有帆,你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当日质问他的老妇攀住马镫握紧他的手,哽咽道:“将军,咱们大伙不怪你,那几天……是伤心伤过了头。家里老的少的都盼你回来,这些人没了,你更得好好回来……”
潮州家家做白事,却为他抬红十里相送。
萧恒嘴唇剧烈颤抖,泪落潸然。
雪越飞越紧,层云罅隙间,射出几缕水银天光。一声瓦罐碎裂后,唢呐声响彻天国。紧接着,素幡高举,挽幛高抬,九千神主后九千神棺。沉默的潮州城是一条戴孝长龙,浩浩荡荡游向西南。
秦灼快马赶至军营,营中空无一人。
他攥紧掌中的光明铜钱,掉首北望。
北方,天地缟素。西南的歌声借风生翅,送马蹄疾驰而去。所有人在萧恒耳边放声喊道:
“儿——儿——你把家还——爷娘怀里不受寒——你地里出生——土里安眠——
“儿——儿——你把家还——元宝金锭铜串串——你今生受罪——来世做官——”*
***
二人昼夜兼程,不敢有半分延误。太阳底下,萧恒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再睁眼人已到了西塞。床前众人团团围坐,赵荔城头一个瞧见他醒,一嗓子喊得满屋震动:
“监军!将军醒了!他妈的谁说将军今天再不睁眼就睁不了眼了,梅统领!军医!军医赶紧来啊!”
梅道然一个箭步冲进来,先摸了萧恒额头,又去摸他脉象。一言不发,脸色很是不善。军医这时候也赶到,挤在人群后喊:“让让,都让让——”
梅道然退在一步外抱臂站着,看军医解开萧恒前襟查验旧伤。
手脚还好,胸口后背一个接一个血疮,急于赶路又没有换药,是以至今仍未愈合。
梅道然只听闻他退狼兵的功绩,但如何退敌确实两耳未闻,赶路到一半,萧恒便从身边一头栽下马背滚下山去,骇得梅道然肝胆俱散。紧赶慢赶到了西塞,见了他满身伤疤,又听唐东游绘声绘色把他关城放箭之事讲完,方知从阵上下来此人已被射成只箭刺猬,浑如个血葫芦。如此鬼门关前走一遭,回去还云淡风轻只字不提。
萧恒避开梅道然目光,问李寒:“齐军近来有什么动向?”
梅道然说:“先吃药。”
李寒将拿出一半的文书收回袖中,从善如流道:“此事以后再议,梅统领既有话和将军讲,在下就先忙活去了。”
萧恒来不及拉他,李寒已十分敏捷地提袍一闪,梅道然也拿过药碗坐在榻前,问:“我喂你,还是自己喝?”
萧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说:“问吧。”
梅道然火气蹭地就往上冒,冷声说:“问?我问什么?不错,还有口气在,没叫我来给你收尸。”
萧恒嘴唇动了动,梅道然后面的话已噼里啪啦赶出来:“我说西塞那一仗十月打完,你怎么腊月才回来,敢情是直接昏了半个多月!这么一身的伤连养都不养,啊?一个人带着九千口棺材往潮州跑!你死在半路,直接和没了的兄弟挤挤得了!你回家硬撑什么?在这些人跟前你装什么样?我问你你嘴里有一句实话?一身的伤半个屁都不放,刚跑回来连眼都没合就跑回去,这么作死!你他妈就在我眼前掉马滚下坡去了你个混账!”
梅道然越说越气,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听清楚,我管你是重光是萧恒,在我这里你他妈就是阮道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了你两年师兄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你下次再作践自己,我他妈全原模原样给你那宝贝疙瘩学回去。叫他南秦少公也看看,看看他做的孽,看看你躲着他来西塞把自己浑成什么样,我得让他知道啊,你要是死了都是谁害死的你!啊?不是捅心窝子吗?咱俩比试比试,看谁捅得过谁!”
萧恒也不争辩,只道:“我记得了。”
梅道然骂了个痛快,气也消了大半,瞧他白着脸青着下巴,也不忍揪着不放。萧恒吃药又合了会眼,便叫人请李寒过来。
萧恒精神养回来一些,也穿衣下床,从榻边坐着。等李寒从他对面坐定,萧恒问:“监军三封急信,究竟所为何事?”
“上一战将军歼灭狼兵,重伤公孙子茀,使得齐军暂退。前几日传来消息,公孙子茀伤重难愈,已经西去了。”李寒道,“短时间内齐军很难卷土重来,当今陛下高瞻远瞩,命彭苍璧前来,勒令将军移交军权。”
卸磨杀驴。
李寒看向萧恒,“这两年我虽身在京中,却也听闻将军保卫潮州的故事。更知道将军受封镇西将军,是崔清和吕长公在讨伐将军途中倒戈,向陛下力保以行招安之策,安内攘外,一举两得。”
他话锋一转,“可招安只是皇帝无奈之举,从她闲置吕择兰、远调崔清来看,她有秋后算账的打算。当是时,皇帝不只要夺将军西塞之军权,恐怕潮州柳州也要派新的地方官接任。将军解甲归田,哪怕再封个虚衔傍身,没了兵力,又无依靠,要杀要剐,皆在天家一念之间。”
“如今利剑悬颈,在下想问将军是何打算?”
萧恒一时默然。
李寒问:“将军是没想好,还是这个打算不能出口?”
萧恒说:“没想好。”
李寒直接问:“将军不想一搏吗?”
萧恒看着他,“不能再打仗了。”
轮到李寒不说话了。
他盯着萧恒的眼睛,试图探究他这一句话多少真心假意。半晌,李寒才再度开口:“如今没有旁人,言出我口,只入君耳。在下想问将军,有无称帝之心?”
萧恒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李寒问:“若全无此心,何必犹疑?”
萧恒说:“当今陛下,不是明君。”
李寒笑道:“莫非将军是不满牝鸡司晨?”
“去年西琼攻城,援兵为坐收渔利,冷看百姓饿死。今年齐国来犯,没有援兵。”萧恒看向他,“朝廷不满女人为主,我也是叛逆出身,皇帝为巩固社稷不得不左右制衡,这是情理之中,但在此之前人命关天。皇帝可以在事成之后清算我,但援兵不到,百姓该当如何?万一战败,潮州失守齐军入城,会是何等惨况,监军想必清楚。”
李寒点头,“我清楚。我不清楚的是,将军为什么没有称帝之心——总不会是一心求死。”
萧恒笑了笑:“没有想死的人。”
“那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将军又没试过,怎么如此断言?”
“自知之明。”
“倒是实话。”李寒换了个说法,“成吧,那咱们这么讲——将军有没有废皇帝的心?别管之前,如今我这样问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许久,萧恒点了点头。
李寒颔首,“将军欲废皇帝,又不想做皇帝,那皇帝总要有人做。敢问将军,可有人选?”
萧恒思索良久,还是摇头。
这在李寒意料之中。他继续道:“这样,我们假设有一位明君人选,将军推助他登基称帝。他英明贤德,治理有方,百姓在他统治之下过了一段好日子。再假设他儿子也争气,这样的好日子能多持续几年——顶多五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么,五世之后,他的子孙里出了个昏君,那并州之案、潮州之困、西塞之危会再度重演。这还是好的。假设这位明君做了两年,就不那么明,甚至非常的昏,很可能几年之后,屠城绝户的人间惨剧就会重现于世。将军请看,古往今来,总有开国,总有亡国。开国多贤主,亡国多昏君,不论如今推选一位明君还是昏君,结局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一片死寂中,萧恒突然开口:“如果,没有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