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水下前行,拨开杂物。浑浊的水里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记得那家店的方向。
游了很久,安德从水中探出头来。她先来到了窗边,单手抓住边缘,一个翻身滚进店里。
一进去是个狭窄的过道。
“有人吗?”安德问。
她的声音在店铺里回荡。
后厨的门敞着,水漫过灶台和炊具,水面上甚至漂浮着香菜末和辣椒油,都是新鲜的。
安德要去用餐区,他们五个人登入的地方,其他的学生也都在那里。她踹开挡路的柜子,柜门砸在水面上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拼在中间的桌椅被水冲得东倒西歪,有的沉在水底,有的半浮着,桌腿朝上。
还是没有一个人,只有水面上的无数个书包。
红的、蓝的、印着图案的、进口的、帆布的,全都鼓胀着漂在水面上,拉链拉开,露出里面被泡烂的课本和笔记本。
像许多小小的岛屿。
现实世界里,六个小时已经结束了吗?
“你觉得时间过得快吗?”
江雨这样问过她,当时安德正在网吧帮忙,打着公会任务的最后一单。
窗外雨声轰鸣,但安德戴着耳机,把世界隔绝在外。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暑假,七八月份下雨是很正常的事情。
安德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只是轻微点头。
“当然快了。”江雨嘟囔着,趴在她隔壁机子的键盘上,“一局接一局,天就黑了。”
这种感觉,让安德失神。
如同某天她摘下耳机,才发现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夏天。便利店货架空了,街道变成河道,世界毁灭了。
“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
有人握住了安德的手,是惠。
此时此刻,她眼神坚定,瞳孔里的幽绿正在四溢。
惠同样半身泡在水里,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去回忆它的形状,不要去怀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测它是什么。”
“这就是面对‘记忆实体’的最好办法。”她说。
安德闭上眼睛。
没有风,没有声音,连雨滴砸进水里的声响都显得沉默而遥远。红绿灯在她身后不停变化。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行人的脚步,远处高楼矗立。
再慢慢的,积水不知何时退去了。
她站在马路中央,看着脚下的路面。
行人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走过,有个穿校服的女生甚至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膀。
“啊,对不起啊。”女生匆匆道歉离开了,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
安德看见街角的“幸福麻辣烫”亮着灯,老板正站在门口擦玻璃。
公交站台前,几个上班族正低头刷手机。学校里没有什么人,因为即使是高三也在放暑假。
世界是巨大的蒸笼,每年暑假都是如此。
回网吧的路好漫长。江雨穿着凉快的吊带走在前面,嘴里叼着一根冰棍。
安德保持她身后一步的距离,拎着她的西瓜,宽大的五分裤晃晃荡荡,拖鞋踩在灼热的地面。
“您好点了吗?”惠问道。
安德再次睁眼的时候,城市消失了。
她们的上方冕流四溢,近在咫尺,孤寂地把清冷光辉洒落在永恒的冻土地带。
“不要相信在意识空间里看到的东西。‘记忆实体’就像毒蛇,钻进大脑找到所有秘密,再用这些作为陷阱。”惠说。
“母亲说您一定会来,我就每天都到海边等您。没想到您真的来的时候,我都老了。”
“我曾经想过您会怎么出现在我面前,会是如何神迹降临,会是怎么样的大千世界灼灼光华,又是怎样全能与慈爱。”
“没想到您再次出现的时候,竟然是一个孩子,这太危险了。”惠说。
“您还是一无所知的初来者,这世界却末日已至……我不能履行义务,帮助您更多了。”
安德身上这件外套湿透了,沉得压肩膀。到海边只能穿这种厚衣服御寒,否则会被冷冽的狂风撕扯成碎片。
刚刚她如果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是幻觉。炎炎夏日,一件短袖为什么湿透了会那么重。
“这是我的失职,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心,导致产生了严重的空洞。”
“没想到把他们全都引来了……没有时间了,我作为文德尔港的守望者,只能争取到这里了。现在,我将把我守护的东西归还。”惠给安德整理领子。
安德看到那轮黑日离她越来越近,她产生了严重的耳鸣。
“我的主,如果您有一天知道了一切的真相,还请告知罪名,我们是做错了什么才被流放到这里。”
【日冕】的权限正在更替。
安德仿佛能感受到每一个细胞的再生,难以控制地大口呼吸凛冽空气。
“骑白马者将冠冕藏于桌下。”
惠在念诵着什么,眼瞳深处像是一团永恒燃烧的绿色活火。
安德的听力在不断地加强,风声、大雪声、呼吸声、身后渔村每一户建筑在颤栗的声音、海浪后退又涌上来的窸窣声。
“骑红马者用长矛贯穿神的居所。”
雪原尽头有耐寒的飞鸟在与雷电争斗,整个世界来到她的心中。
“骑黑马者的天平生出蛆虫。”
海潮在极速退去,黑日消融在一望无际的空中,【日冕】排山倒海般地向安德灌注而来。
“骑灰马者走过的路尽是墓碑。”
这禁忌的牢笼,在此刻被打开大门。无数年来这群洞穴之徒们的低语此起彼伏,秘密从她的脑海中喧哗而过。高耸入云的祭坛上骸骨遍布,废弃的神像在发出悲鸣。
安德头疼欲裂,想要一把抓住惠的手臂:“其实我不是……”
但她抓住的是魏玛。魏玛触电一样,立刻反过来抓住安德的手腕。
“安德,他们来了!”她压低声音,“我们得赶紧撤。”
惠消失了,魏玛重新出现在身边。
【「心灵之镜」系统目标污染指数计算中,确认】
【一线执行官「原型」使用授权中,确认】
和那种带着人类恳切与愚昧的祈祷声不同,电子的语音单调而机械。回声在海面上如同无形的波纹,扩散开来。
安德看着海水的壮阔,一度忘记这里只是那个她刚认识的修女内心深处。和冰冷强大的算法比起来,人的心似乎无比渺小。
天梯中黑色的ID,四色之一。
“四型”的使用者们纷纷进场,权限正被「铁幕」和「心灵之镜」同时开放。
和魏玛使用的时候很像,徽章高悬代表着限制的解除。只不过他们动如闪电,来势汹汹,像是开闸冲出围栏的野兽,又像是急着下班打卡的社畜。
天空上应声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徽章图案,有点像锁链。紧接着出现了一块又一块,无数相同的徽章布满云层,横七竖八,直到大大小小的锁链遮蔽整个上空。
安德浸泡在海水中,扔掉了火箭筒,她正在感受脚下水的流向。
她们刚上来的时候,就遭遇了水流的冲击。但是现在,洋流正在脚底缓缓下沉,水只会从压力高的地方流向压力低的地方。
原因很简单,并且只有一个。
她们依然在【称意】的领域之中。
安德指了指海水下方,魏玛沉进去看了一眼,就立刻冒出来。
“什么鬼运气,老鼠洞就在下面。”魏玛来不及惊讶了,“那,我们快走吧?”
两个人同时潜入水中,往老鼠洞逃生。
也正是在海面之下,她们看见了冰柱的底部。它作为即将被执行的一部分,呈现出一种与半空中不同的静态来。
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色泽。它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接近死亡了,它屹立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轰然倒塌或是最终消散的一刻。
【「协议」执行必要性最终评估中,确认】
【「审判委员会」密钥持有者权限验证中,确认】
就在这时候,安德看见了冰柱里还有一个人。
魏玛也看见了。真的有人看见了信号弹,她开心地握起拳,激动地伸手去扒拉安德的衣服。
安德认识他。
他手上全是扒拉冰层的伤痕,还系着那条安德见过的围裙。所有原住民都朝着黑日往上去了,只有他向下游到了这里。
他半阖着眼,和平常一样睫毛低垂,意识相当模糊了,没有求救。安德直觉上判断江上已经放弃了。
这里的冰层其实完全没有上面的厚。
海里温度高,还有盐分。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也许是逃到这里体力终于用尽了。
轰然一声巨响,他被震得睁开眼睛。接着又几声,有人在砸这道冰墙。
安德的脸靠得很近。手起刀落,裂纹越来越大。
他反应过来,迟缓地将纤长的手指扶上冰面。沉闷的撞击声,像是落在他十八年来的命运上。
冰墙瓦解的瞬间,他被水流带着俯冲下去,然后有人接住了他。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定位错误,收容失败】
此起彼伏的报错声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响起。穿透海水的屏障后,反而更像是从云端传来的呼唤。
无数警戒灯亮起,反复闪烁。
但隔着海水不再尖锐,沾着湿漉漉的潮气,让人想起文德尔港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