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窦孜彦,他似在沉思,见了沈听珠,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竟透出几分探究。
“沈家小娘子?”窦孜彦开口,声音低沉平缓。
沈听珠忙敛衽行礼:“小女听珠,见过仆射大人。”
窦孜彦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移开,沉吟片刻,竟突兀问道:“敢问小娘子,生辰八字几何?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所生?”
沈听珠虽觉这问得唐突无礼,但对方位高权重,她不敢怠慢,只答道:“回大人,小女生于静宁六年,二月十六日,申时三刻。”
“静宁六年……二月十六…申时……”窦孜彦仆射喃喃复述,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精光,似是惊讶,又似恍然,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好时辰,好时辰。”
旋即,他不再多言一句,转身疾步离去,只留下沈听珠一人呆立原地,这位仆射大人位极人臣,素来以持重威严著称,方才那失态的神情,绝非作伪,自己一个深闺女子,生辰八字有何不妥,竟能惹得他如此惊怖?
沈听珠心头疑云密布,无心再去看马,只觉这猎场春晨的薄雾,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诡谲。她漫无目的地踱步,不知不觉离了主帐,走到一片偏角,却见一块半人来高的青灰色大石,石面坑洼不平,孤零零地矗立在溪边。
沈听珠停在这块顽石前,神思恍惚。昨日种种,纷至沓来,搅得她心乱如麻,这石头,亘古不变,无喜无悲,倒似比人快活自在。
正出神间,一个带着几分疏懒笑意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小娘子对这顽石枯水,倒是看得入迷。”
沈听珠一惊,只见离她几步之遥,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年轻郎君,此人打扮甚是奇异,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宽袍大袖,颇不合时宜,他面容清俊,头发松松挽了个道髻,斜插一根乌木簪子,手中拄着一根九节竹杖。她只道从未见过此人,观其形貌,既非营中将士,也不似随行文官,倒真像个云游四方的野道士。
她心中警惕,面上却维持着世家女的矜持,微微颔首:“道长有礼,不过是天色正好,偶然驻足罢了。”
那道士闻言,目光落在那块大石上,仿佛在对着石头说话:“贫道山寂,偶经此地。小娘子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缘起缘灭,何曾真有‘偶然’二字?”他竹杖随意地点了点脚下,又指向那块大石,“譬如这石,立于溪畔,受风霜雨雪,历千载而不移,看似恒常,然其内里,水流穿凿,孔窍暗生,无时无刻不在‘变’中。”
他踱步上前两步,竹杖的尖端轻轻敲击着大石,发出笃笃的微响,“佛家有言,观诸法如幻,本无生灭。此石在此,亿万年前或为高山巨岩,崩落至此,受水磨砺,终成今日模样,它看似不变,实则内里水流穿凿,孔窍滋生,无时无刻不在消损变化之中,今日之石,非昨日之石,亦非明日之石,此谓不变化,亦谓不生灭。”
山寂顿了顿,竹杖指向溪水:“这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你此刻所见之水,瞬息已非方才之水,然则水之为水,其性恒常,不因流动而失其根本,变与不变,生与灭,本是一体两面,如影随形。”
沈听珠努力思索着“不变化”、“不生灭”的含义,却只觉得如同陷入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蹙起秀眉,诚实地回答:“小女子愚钝,实在不解这‘不变化’、‘不生灭’,‘空绝非真空,无亦非全无’的奥义。”
山寂轻笑一声,目光从石上移开,落在沈听珠微带困惑的脸上,“深奥?倒也未必,譬如小娘子你,方才观石出神,是见其坚乎?见其空乎?抑或是……见其历经磨砺而犹自矗立?这‘空’,绝非顽空死寂,真空之中,妙有存焉,这‘无’,亦非断灭虚无,无相无不相,万法皆可从中生,执着于有,如抱石溺水,执着于无,亦如渴鹿逐焰,终是迷途。”
他微微摇头,“情之一字,亦复如是,执着于有,困于情障,如蚕作茧,执着于无,强求断灭,亦是颠倒,不执两端,方得自在。”
沈听珠似懂非懂。
山寂见她茫然神色,全不解他玄机妙语,眉头一蹙,他本非厌烦,只是胸中所悟如鲠在喉,难得一遇似有缘法之人驻足石前,却是个不通文墨、不晓禅机的闺阁女子,心中那股子急于点化的热切便化作了几分气恼:“贫道观你神思郁结,独对此石,只道是心有挂碍,或可稍加点拨,不想竟是块不开窍的顽石,连这最粗浅之理都如对牛弹琴!白白浪费贫道口舌!”
“罢!罢!罢!”山寂连道三声,“朽木!顽石!机缘未至,强求何益?贫道去也!”说完径自转身,悄无声息地飘然远去。
沈听珠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化和嫌弃搅得莫名,对着空林,忍不住小声嘟囔:“什么山寂道人……说话古里古怪,好没道理!”她不过是对着溪石发会儿呆,怎就招惹来这通玄乎又训斥的话?心中烦闷被这无端遭遇搅得更添一层,再无心看什么石头流水,快步朝营帐走去。
日头升高,营地里人声鼎沸,准备行猎的郎君们呼喝着整备鞍马弓矢,沈听珠气鼓鼓地掀帘进去,见沈听娩正对镜理妆,忍不住将遇道人之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末了犹自不平:“……阿姐你说,这人是不是古怪得紧?我好端端在那里看石头,他上来就说什么石头不变又变、水不生灭的怪话……我不过答了句听不懂,他便恼了,骂我‘朽木’、‘对牛弹琴’,好生无礼!也不知哪里来的野道士,跑到皇家猎场来装神弄鬼!”
沈听娩听到那道士自称“山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四,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位野道士是何方神圣?”
“嗯?”沈听珠一愣。
“我的傻小四。”沈听娩带着点宠溺的笑意,说道:“你哪里是遇到了什么野道士?你撞见的,是那位最是特立独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皇子——赵明思!”
“六……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