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中旬出凉州,路上紧赶一个多月,终于在八月下旬抵京。
大抵是受到乌鞘岭遇伏一事的影响,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敢松懈,返程一路匆匆,中秋节当日都不曾歇脚。
还好脚程极快,回京后能赶上九月初九重阳节。
长安南隅,曲江池畔。
入秋后天高气爽,别苑里的枫林红遍,层林尽染,庆宣帝在此大办赏菊宴。
圣人给群臣赐了重阳糕、茱萸酒,到下午,又宴请诸臣子携家眷齐聚曲江池畔,庆宣帝在大明宫久病卧榻,深入简出,好久不曾操办如此盛会,世族大家也好,风流才子也罢,全部拟邀在列,一时曲江池畔人头攒动,节日气氛分外浓厚。
帽簪茱萸的寒门才子们同世家儿郎们宴饮赋诗,觥筹交错,贵女们或于案几前银瓶插菊,手持花剪与折枝菊,漫漫而谈,或漫步菊丛,全长安最珍稀的菊花都尽植园中,方便众人纵情观赏。
褚青仪无暇赏菊,自入宴始,就未闲下来。
婆母王氏惧热,总觉余暑未消,褚青仪持扇跪坐其侧,替婆母扇风。
阿嫂柳氏携长女去了菊园赏菊,刚学会举步的幼子趴在祖母怀里,谈笑膝下,褚青仪便时不时要照顾小孩儿。
阿兄韦咏拉着韦颂饮酒,他是个豪饮不知节制的,韦颂没旁的什么特别爱好,也素爱喝些酒,褚青仪还要抽空提醒韦颂莫要贪杯。
婆母听罢点头,不由念叨一句,“她说的是。二郎,你少喝点。”
韦咏熏熏然,大手一摆,不以为然地说:“母亲不要总管着子愈,什么都要管,这般拘着他,拘得他性子愈发沉闷。”
王氏笑骂道:“你就惯着他!他那身子,是能多喝酒的吗?”
“菊花酒而已,菊花酒而已,延年益寿,辟除恶气,可是好东西!多喝些,指不定来年子愈身体大好了呢!”
醉鬼话说得颠三倒四,王氏懒得同他掰扯,叫仆妇撤了韦大韦二案上酒壶酒盏,搀起二人,勒令他们起身去醒酒换衣。
菊园离梁国公府毡庐不远的地方,褚青仪母亲孙惜若携次女幺子路经于此,遇见丈夫下属的女眷。
女眷们见了上峰的夫人,悄悄往梁国公府的毡庐方向指上一指,打趣着奉承道:“也不知道哪家有福气的,丈夫勤勉做京官,女儿出息嫁高门,哎呀,原来是咱们春风得意的孙夫人啊!”
孙惜若温歉笑笑。
“梁国公府多好的世家门第,兄友弟恭,婆媳和睦,咱们伸手都够不到!还得是你家大娘优秀,贤惠恭顺,入了梁国公夫人的眼!”
孙惜若面上不显,心下骄傲得不行,与有荣焉。
待女眷们走远,孙惜若不舍离去,站在原地朝褚青仪那处默默看过去,看了又看,她面露欣慰,便乘机教育次女幺子,要把阿姐当榜样。
尤其是对着次女褚攸宁,她不厌其烦地教导:“你要多学学你阿姐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你看看她嫁的这般好,多好啊!阿娘不要什么福气,只望你以后也有阿姐这般天大的福气!”
方方面面都很好,心下依是有几分怅然,她悄悄叹气,哎,能添一个孩子就好了,一切完美了。
十三岁的褚攸宁半大孩子,懵懵懂懂,躲在弟弟身后,悄悄努了努嘴。
心道福气是这样的吗?自从阿姐嫁作人妇,她就没见阿姐真真切切地笑过了,那这福气她不要也罢。
*
韦咏的幼子哭闹不止,吵着要世子妃,王氏褚青仪、一众仆妇乳娘抱着哄了一圈,都哄不好,褚青仪见状,同王氏说自己去找阿嫂回来。
“你去吧,”王氏稍稍颔首,“叫她赶紧回来,之后你去瞧瞧子愈。”
褚青仪点头称是。
在菊园找到世子妃柳汐的时候,她正在同一群贵女命妇们闲聊。似乎在说着各地的方言区别,河东的豪爽,江南的婉约,关中的地道……
柳汐说到什么,她们蓦地掩嘴而笑。笑着笑着,余光瞥见褚青仪,旋即噤声,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去,佯装赏菊看花。
褚青仪上前,向各位贵女叉手问礼,方才对柳汐低声道:“阿裕哭着闹着要阿嫂,母亲请阿嫂回去一趟。”
柳汐瞥她一眼,淡淡说了声知道了,牵着长女折身出了菊园。
等人走远,灵蝉方才愤愤不平地嘀咕:“世子妃怎么背后编排人呢!”
褚青仪耳力颇佳,自然也听到了,她方才在嘲讽她的洛下雅言。褚青仪的官话并非不地道,而是太地道,润州小城出生的她,一口官话地道如此——只有一种可能,是她特意学的。
河东柳氏出身的柳汐说话带河东口音,但家族底蕴带来的天生自信,她并不在意这些。五姓七望各大门阀望族,口音各是各的,并不以洛下雅言为尊,她褚青仪如此,便显得鹦鹉学舌,刻意讲究。
“她当面也会如此说。”褚青仪神色淡淡,因为柳汐不止一次如此嘲讽过她。
她少时也曾不解,可父母要她学,父亲一个一个字的教她,费尽心力指正她的口音,阿耶说:“相信阿耶,你以后一定会是长安人,你不能带着一口小地方口音,叫人看扁。”
或许她语言天赋极佳,她很快学会了洛下雅言,一丝家乡口音也无,后来说得甚至比父亲还好。
褚青仪往回走,正欲去换衣的地方找韦颂,半途上碰见阿妹褚攸宁。
“阿姐,阿姐!”褚攸宁喜出望外地唤她。
小丫头三步做两步小跑过来,将褚青仪扑了满怀,“阿姐我好想你呀!自你去了河西半载,这回了长安,我还没机会见你一面呢!”
“现下不是见着了吗?”褚青仪温柔笑笑,摸了摸她头,“家里可还好?”
“都好,都好!”褚攸宁脆生生地答,“就……哼,就阿耶老让我学有的没的,好烦呀!”
褚青仪顿了顿,“学什么?”
“什么都学,诗书琴棋,刺绣女工,《女诫》《女则》,哎呀我头都大了!”褚攸宁唉声叹气,一股脑苦恼倾诉道,“阿娘说,阿姐学过的,我都得学,阿姐学得会,那我肯定也学得会……可我为什么要学这么多东西呀,我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些……阿耶也总说,我要向阿姐学习。”
褚青仪几分恍惚,脱口而出,“不要学我!”
须臾,她又笃然地重复一遍:“不要学我。”
前一世她悉听父母之言,双亲的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哪能有错?她从未去思考对错与否。
从前觉得对的东西,现在模模糊糊地觉得,不对,是不对的。
模模糊糊的念头一经起,逐渐变得清晰,她不能让自己的妹妹也变成另一个褚青仪。
“攸宁,阿姐从来不是好榜样。”褚青仪轻按住了褚攸宁的肩,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同她道,“尊重自己的感受,爱护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这很重要,你还小,可以慢慢去思考。”
对阿妹说,也对自己说。
褚攸宁似懂非懂,褚青仪笑笑,话锋一转问:“叫你帮我送的信,可有送到尉迟都将手上?”
“有的,有的!”褚攸宁拍拍胸脯,“灵蝉昨日给了我,我就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了。”
“好。”褚青仪点点头,“攸宁的十三岁生辰快到了吧?生辰礼想要什么?”
褚攸宁将长姐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那些想要的,隐藏在内心的、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她试探地小声说了出来。
末了,她惴惴不安地偷瞄阿姐,生怕阿姐斥责,她的爱好奇特,“……阿姐有办法弄到吗?”
“我来想办法。”褚青仪弯眸一笑。
*
褚青仪思来想去,决定问问尉迟韫,他尚在长安,作为武人军士,他应该有些门道。
她回京后往凉州去了几次信,信件直接给妹妹褚攸宁,再托攸宁转交尉迟都尉。尉迟韫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来往信件寄收都特别快。
那日在安远驿,韦无咎只回复了她一句:“把信给尉迟韫,在长安期间,他会递送。”
翌日,长安东市的赵家茶肆,二楼雅间。
褚青仪约尉迟韫在此见面,这事三言两语叫人转达不清楚,她决定当面聊聊。
“灵蝉,现在什么时辰了?”
褚青仪推开屏风后内室的窗户,指节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心不在焉地看楼下的车水马龙。
门扉处传来“咯吱”轻响,是门被推开的动静,灵蝉瞥见来人,正欲出声,褚青仪“噌”地直起身,快步走出屏风后,那人一身海青色翻领圆领袍,腰间别一把崭新匕首,马鞭漫不经心握于手心,风尘仆仆,盈盈而笑。
“你……”褚青仪心下诧然,居然回长安了?
“什么待客之道,千里迢迢赶回来,都没我一口茶喝?”他佯怒抱怨。
褚青仪整颗心脏变得轻飘飘地,无法描摹的喜悦,在看到真正的人出现在眼前,控制不住地开怀。
为什么见到他,她会如此开心呢?
诸般情绪,最终只克制地化作唇畔浅浅弯起的弧线。
“客人……来得太突然,始料未及,我没准备。”褚青仪说,“客人不嫌麻烦,坐下小憩片刻,现下我亲手烹煮一壶热茶给客人。”
“我性子急,喝不来慢茶。”韦无咎阔步走向茶案,倾身,马鞭置案上,捞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这是——”褚青仪喉头的话戛然而止,抑住这一刹过速的心跳,“……算了,没事。”
是她喝过的茶,只剩半盏茶水,照理说他一眼看得分明,却……算了,到底是她招待不周。
褚青仪请他在案前坐下,自己亦跪坐案后,将错就错,提壶替他斟满茶水。
褚青仪问:“何时回京的?”
韦无咎:“没多久。”
褚青仪讶然,“什么?”
“这整个长安城啊,你怕是第一个知道我回来的人。”韦无咎扬眉笑道,“我就见了你一个人。”
褚青仪敛眼,睫羽轻颤,“你回长安有何事?”
她稍顿,很多时候,有些事不是她能过问的,她便换了问题问:“……你几时走?”
“不清楚。”韦无咎握着茶盏,指腹摩挲茶盏沿壁,沾染的若有若无的口脂。
“最近的一封信,送到马嵬驿,我人正在那里。”韦无咎说,“你阿妹想要的东西,我怕是来不及准备,不过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手里有。”
“多谢。”褚青仪愣了愣,“什么时候呢?”
韦无咎说:“你要没什么事,就现在。”
话罢,拿起案上的马鞭,起身便要走。
“稍等。”褚青仪喊住他。
“既又遇见了你,”褚青仪顿了少顷,“既还能见上面,索性把这个还给你。”
韦无咎正几分不解,一方青帕递到眼前。彼时在乌鞘岭,韦无咎借与她擦脸上血迹的帕子。
“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什,你还留着作甚。”韦无咎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收进怀中,“走了。”
韦无咎骑马来的,走到茶肆马厩处,褚青仪瞧见他的马马背一侧挂着水囊和包袱,轻衣简行,逆旅方归,好似进了城便直奔此处而来,都还未回府休整。
褚青仪也去牵自己的马,几分怔忡间,韦无咎吩咐说:“骑马跟紧我,记住路,下次你可自行带你阿妹去。”
褚攸宁颇为想要一支趁手短弩,最好附带图解。妹妹私下痴心箭弩工图,她的生辰快到了,褚青仪想尽力满足她的生辰愿望。
箭弩此等特殊的武备在市面上很少流通,没有门道买不到,她亦不敢大张旗鼓去找。东西市打听了一圈无门,在寄送到凉州节帅府的信件中随口提了一嘴,褚青仪没想到,他竟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