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陆清止的目光越发沉寂,道:“我前几日去城里走了走,听人说裴耀卿上月离世了。”
柏子仁在陆清止对面坐下,点头道:“我这几日在长安四处走动了一下,三十年光阴,人间又是另一幅局面了。裴耀卿十年前便官至宰相完成了漕运革新,他这一生对得起少时宏愿,也对得起那些在洪流中默默无闻却舍命将他托起的人。”
陆清止抬头望了眼枯藤,“你看这荼蘼,好像我们就离开了月许叶子掉了一些而已,凡人这一生真的太短了。”陆清止挥袖随手将矮桌上的枯叶拂开,“我还问了问李楷洛。”
“神君不像从前冷漠了。”柏子仁笑道:“他是去年走的,一生征战,封候拜将,也算功成名就。死前那一仗很漂亮,听说‘惊寇四溃,重围自解’,结果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暴病去世。也有人说不是暴病,好像夜起看见他追一只野狐,是失足跌下山崖摔死的。”
陆清止应是不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他有些诧异的看向柏子仁,柏子仁笑了笑,解释道:“都是传言,我也不知真假,不过他也算是全了那蠢狐狸的愿,不仅儿孙满堂,其中有个儿子还蛮有出息,我估计要比他还厉害。”柏子仁看着陆清止,“还有一事想告诉你。”
柏子仁道:“五年前,唐皇出兵援助西原六诏中南诏部,建立了南诏国,还给他们封了云南王。你还记不记得裴耀卿曾经同青橘说过的那些话?”
陆清止点头道:“他当时知道青橘是西原人,故意说了很多西原的事,如今看来也不一定全是引诱。”
“你看,人界是不是很有意思。”柏子仁起身,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枯叶,对陆清止道:“走吧,一起去看看你院子里还缺些什么,我还没好好看看这宅子呢。”
有白薇和绿沉打点,陆清止的院子什么也不缺,仅仅三五日扬州城的柏府便焕然一新。陆清止还是住在那个有棵杏树的院子,寝房邻水,冬月里的河水尤其清冽。柏子仁见陆清止寝房的书架已经塞满了,便将书阁也置进了陆清止的院子。
次日巳时,陆清止揣了几盆假苏进须弥界,朝柏子仁的小院去了。柏子仁的院子不大,虽然没了原来长安宅子里的绿藤屏风,但也仔细置了不少东西。陆清止站在院中四下看了看,几乎都是芥子旅舍搬过来的花草。那六盆形态各异的菖蒲盆栽被置于院子背光的南侧,依旧用木架托着,错落排列在墙下。百日红、山茱萸、吊兰,还有青橘留下的那盆蕙兰……都能在院子里找到。寝房窗下是芥子旅舍门口的小景,马槽做的金鱼池、冬月里红的正旺的火棘,小小的假山,小景被原封不动整个搬了过来。像一个拾荒者,囤积着被人遗弃的故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陆清止朝柏子仁寝房走去,已是巳时末了,柏子仁还没起床。陆清止正要敲门,房内传出一声惊喘,声音很小,但陆清止听得很清楚。他直接推门进去,就看见柏子仁正坐在榻上发呆,便抬手挥开了一扇窗户,朝榻边走了过去。
“怎么了?”陆清止问他。
“你怎么来了?”柏子仁抹了把自己的脸,“又是什么重要日子给我忘记了么。”
陆清止见他房内已经放了好几盆假苏,不是原来长安的那几盆,许是绿沉拿过来的,便道:“无事,我来看看你的院子归置的如何。”柏子仁下榻穿衣,他将头侧开看着窗外,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这几日睡觉老听见有人跟我说话,叽里咕噜拜神似的,我方才好好感应了一下,好像是这个的问题。”柏子仁将已经亮了一半的因果眼抛到空中,“你最近上街有没有听见他们在讨论一个案子?”
“女医辱尸案?”陆清止将因果眼拿过来细细看了看,又放到耳边听了听,“应该只有你能听见。”
“现在没声儿,就一睡着了梦里就出现,方才惊醒感觉这东西灵息还没下去,被我逮个正着。”柏子仁动作麻利,今日给自己穿了身白衣,头发用一根簪了起来,正抬着手给自己带抹额,“那个女医是不是叫……元娘?”柏子仁不解道:“各路神仙皆有庙宇,怎么那些人给她求福求到我这里来了,还没上任呢就有月老庙了?吵的我没睡一个整觉……”
“你一个整觉能睡完一天,这事不怪别人。”陆清止将因果眼还给柏子仁,“竟然已经解封这么多了。”
“可不嘛,独行五百年不及神君在侧三五载,早知道当初就该一起下来啊!”柏子仁接过因果眼收回须弥界,站起来撑了个懒腰,“走吧,看来是又来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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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有一大一小两个集市,他们将两个集市还有坊间都转了几圈,大概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扬州城有名的女医李乘风上月被判了绞刑,监候执行。既为行医之人,救人无数又富有名气,不至于无人问津,可扬州城上下竟还真无一人敢开口求情。但又看这桥头路边大树下,不乏有人焚香烧烛,偷偷求过路神仙显灵。柏子仁可不恰巧就成了这管闲事的过路神仙么。
“搞医道的,你俩是一门。”柏子仁与陆清止走在人潮拥挤的桥上,“你刚才打听到哪些消息?”
“目无礼教,欺师灭祖。”陆清止道。
“德行有亏,行为不检,年方二十有八却至今未婚,不悌不孝。”柏子仁补充。
“乐善好施,不慕名利,用药得当。”陆清止继续道。
“视人如亲,言行端正,不畏艰险。”柏子仁看着陆清止,也继续道。
“大医精诚。”陆清止停下来,看着柏子仁。
诸多形容还前后不一,看来这不是个简单人物。柏子仁撑着桥边的栏杆,望着清澈的河水,南方冬日虽无雪,但阴寒之气却不减分毫,幸而两人都不惧寒冷。柏子仁若有所思,“最后这句话是谁说的?”
“子城王医师王成德,与元娘的师父张澄泓同出太医院,先后还乡。”陆清止道:“他说他与张澄泓相争多年,但不否认张澄泓这个徒弟的确资质出众。元娘本名李乘风,本是荆州遗孤,被云游路过的张澄泓救下,时年五岁。”陆清止从须弥界里拿出两样东西来递给柏子仁,“他还希望我们能救她。”
柏子仁接过这两样东西,一个是有些残旧的皮制针灸袋,外侧绑着个小巧精致的医铃,里面的银针针尾都被磨出了圆润的光泽,应是经年累月在使用着。还有一个蓝布卷帙袋,里面一共装了四卷书,柏子仁没再打开,问陆清止这是什么。
“是张澄泓和李乘风师徒留下的一些医学理论和实践经验,我粗略翻看了一下,比较散乱还没有经过统一整理,但有不错的实用价值。”
“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怎么会在那个王医师家里?”
“是李乘风入狱前所托,以免好物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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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祠堂内常年供奉着一只银医铃,张澄泓领着对童男童女在祖宗牌位前祭拜。男童是他的独子张修远,女童是他辞官返程游医途经荆州时从那里带回来的。供桌前的空地上放着块红布,红布上面摆着诸多物品排成一排,张澄泓祭拜完毕,起身牵过女童来到红布面前,道:“孩子,来选一样你喜欢的。”
女童没有犹豫,也没看其他一应物什,一把抓起了那个皮制针灸袋。张澄泓露出笑来,又面向祖宗牌位跪下,道:“此子乃我于荆州所救,其家族因贪墨重罪被满门抄斩,但稚子无辜,秉承祖训医者仁心,澄弘不得不救。五岁孩童,腊月寒冬在菜窖里待了十数日,若不是追赶偷我钱袋的小贼进了李府,她恐怕早晚死在菜窖,或一同沦为窃儿。念此子聪慧卓异,坚韧冷静,澄弘想收之为徒,延续我张氏医脉。”
张澄泓拍了拍女童的肩:“乖,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你是救人的人?救我走吧,我将来可以帮你救更多人。”女童嗓音稚嫩,口齿却十分清晰,一点不像只有五岁。
张澄泓笑得慈祥又欣慰,“孩子,你为此道而生。你姓李,李是皇家大姓,今后我为你取名李乘风,希望你今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
张澄泓起身,又牵过一旁高一些的男童,“修远,你是我张家独子,于医道资质浅薄且始终无甚决意,我本为此事愁闷良久,如今天降福星,我张家医道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来,叫阿妹。你既喜欢舞刀弄枪,往后我便不再逼你,以后你要保护好她。”
“可以再给阿妹取个小名吗,阿爷总叫我憨憨儿。”
“哈哈哈,憨憨儿不是小名你个小傻子。乘风是阿爷在正月初一这天遇见的,我们就叫她元元吧。”
“元元,元元妹妹,我有妹妹了。”七岁的张修远露出开心的笑,围着李乘风一蹦三跳,小小的李乘风安静的看着他,嘴角也露出了笑。
张澄泓将自己腰间系着的银医铃取下,这医铃小巧精致,上镂祥云纹,不像游医走访时常用的大医铃,平日应该主要起个装饰和身份昭示的作用。张澄泓将医铃系到李乘风羸弱的腰间,用手指拨了拨,“祠堂所供的那个医铃乃我张家祖传之物,张家先祖游医,曾救一县瘟疫,县令以金相赠,先祖不收,又命人打造了一只银医铃相赠,先祖感怀,志以此为鉴,令子孙世代行医。后世张家子孙凡行医者均需佩戴此物,鉴心鉴德,不忘祖训。”张澄泓拍了拍李乘风的肩,“来,乘风,行拜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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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个医铃是李乘风的随身之物。”柏子仁退出场景,手里拿着针灸包道,“还好被你拿到了。”
“坊间说法不一而论,你觉得她究竟是善是恶?”陆清止问柏子仁。
“不敢妄下定论,她师父张澄泓上月的确没了,她也的确……剖了她师父的尸体,医术可能的确不错但良不良医现在还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些什么现在也不知道,既然有了这重要物件,我们回家慢慢看。”柏子仁偏过头看着陆清止,笑道:“神君厉害啊,都会打探消息了。”
“我照着你的鱼符拟了个假的,说我奉旨来督办此案,今日听闻此案颇觉诡异,故来探访一二。”陆清止随手化出一个假鱼符来,摊在柏子仁面前,“他没有细看就将这些物件拿给我了,还向我行了长揖礼,说李乘风有奇才,不该就此殒没,失之是大唐之憾。”
柏子仁拿过鱼符正反面仔细看了看,“可以啊,神君不愧博闻强识,融会贯通,聪明机敏,小仙佩服佩服。”
“你就只长了嘴。”陆清止罕见回应了他流水账一般的奉承话,嘴角像也带着笑。柏子仁悄悄舒了口气,弥久不散的尴尬气氛可算是翻篇了。
“诶,人家王医师说李乘风有奇才,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区区资质出众了?”柏子仁与陆清止并肩而行往家走。
“毁誉皆不可过,真实情况需在了解清楚之后才能定论。”陆清止看向街边一家糕点铺,突然问柏子仁:“好像有麻糖,你吃不吃?”
柏子仁啧了一声,柏子仁不吃,吃什么吃,本来也不喜欢吃,柏子仁刚平复下去又开始心烦意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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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李乘风十岁了,她的确早慧,十岁变便能跟随张澄泓在自家医馆坐镇,虽沉默少言却并不冷漠。她随张澄泓游医时捡到一只怀了孕的玳瑁猫,如今生了一窝崽整日在医馆里上蹿下跳。街坊邻里谁人不说,张家医馆里有个元娘小女医聪明又乖巧,俊得像朵花。
“这方子怎么这么贵?”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在医馆里冲药公大吼,看穿着像一个富商。
“这里面有一味‘阿魏’,是来自西域的药材,你若不专门提师父不会给你开这个,如果你觉得贵可以给你换成青皮代替。”十岁的李乘风闻声走过来,脚下踩着木方站在药柜前,拿着这人的药方子看了看。
“黄毛丫头字认识几个字就来看方子,账能算对吗,我难道不知道‘阿魏’?太平坊的段氏医馆就有,我也去过了,可没你们这么贵。”中年男人见过来个小女娃,嗓门倒是降了一些下去,只是神情依旧充满调笑,低声凑近道:“小妹妹家里是不是有困难?”
“我家没有困难,但太平坊段氏医馆的‘阿魏’有问题。”李乘风道。
“哦?你且说说有什么问题。”富商来了兴质,逗趣似的继续追问。
“正品‘阿魏’外表暗黄色或黑棕色呈不规则块状或颗粒状,质如脂膏状如白蜡,加水研磨呈白色乳状液,有强烈而持久的大蒜气味,口尝之味苦辛辣,但他们家的‘阿魏’,表面略具光泽,闻之有葱蒜气味但不强烈,质地疏松手碾之易碎,尝之完全没有辛辣之味。”李乘风小小年纪口齿条理清晰,丝毫不见慌乱,倒真叫那富商吃了一惊,那富商听毕大加赞赏,已全无调笑之色。
最后富商不仅干干脆脆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