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楷洛没烦恼太久,因为接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柏子仁就带着绿沉来将人掳走了,留下张字条和块钦天监的牌子,李楷洛甚至没来得及把他们的脸记清。
“你的头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柏府,柏子仁院里的正堂。楚离坐在一边,绿沉正在为他解项圈,柏子仁正在发火。
“他又救了我一次。”项圈得解,楚离终于可以收回自己的兽耳和兽尾,他狠狠甩了甩自己僵硬的头和爪子。
“你好好说,这回是谁救的你,十世了,咱们报恩也得有个限度吧,等着天界发现抓你上诛仙台?”
“要抓你早给你府上那个神君送去抓了,大人物们都日理万机,才懒得管我这种小事。”楚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絮絮叨叨第一万次道:“我本来是涂山脚下开不了灵窍一头野狐狸,匆匆数十年便该结束了,如今我可以坐着吃饭,站着走路,认识朋友,跟朋友一起看世间万物。”楚离看向柏子仁,“你说若没有这个人,我怎么从一头狐狸变成一个人,怎么认识你。”他声音温软,再大的气也叫人不忍发出来,还总会迅速低头认错,“往后我会更加小心注意些,绝不可能再露了狐狸蹄。”
“还往后,能不能别有往后了?你能修行成功是因为你自己,要不是你先天有灵后天刻苦,普通狐狸别说那点香火气,就算放庙里受人朝拜也贡不出来。”柏子仁放低声音,收敛了怒气。
“可如果没这个人我早就死了,再好的运气有什么用。而且你不是常说我懒惰么,怎么现在又说我刻苦了,准不准啊你。”楚离眯着眼睛笑起来,看向绿沉道:“阿沉你帮我记着他说的话,下回该又变了。”
绿沉将切下来的铜项圈递给柏子仁,冲楚离行礼道:“楚公子您要问哪句,绿沉都记得。”
“哈哈哈哈,阿沉你太厉害了。”楚离笑得更开心,完全不记得自己半个时辰前是何等凄惨如落水鹌鹑的模样。
“你要有一天死了一定是犟死的,我看你不是狐狸,合该是头一根筋的蠢驴。”柏子仁将项圈搓成了粉齑。
“好歹我还救过你,说话留点情面好不好?”楚离笑着去扯柏子仁的袖子,被柏子仁抽了回来,楚离毫不介怀,接着道:“七百年前你从不知哪个鬼山里醒来,我不过是刚好路过,感受到灵力波动将你从那荼靡藤里挖了出来,见你迷迷蒙蒙不太清醒就带回涂山住了几日,你天天说我蠢笨,但你因为这一点小事还是不是一照顾就照顾了我五百年。”
“少胡说,我俩谁照顾谁先不论,我可没为你挨过雷劈啊。”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楚离看着柏子仁的背影道:“阿央,你今年应该是两千五百来岁吧,飞升也有两千来年了。你叫柏子仁这个名字叫了两千年,可为什么当初我把你拉出来问你叫什么,你意识不清却告诉我你叫白央呢。”楚离凑过去又扯着柏子仁的袖子晃了晃,轻声道:“因为人都有执念呀,你说对不对?”
“果然神仙不能乱说话,竟还叫我一语成谶了。”柏子仁怔怔道。
陆清止不置可否,转而道:“难怪他一直叫你阿央,我一直以为苍戮将军在闭关,结果你在山里睡了一千年。”
“毕竟战功摆在那里,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嘛。”柏子仁干笑。
“你飞升之前是哪一族?我看史书,那时候应该很乱。”
“我是莲花秘境里的云狸族,小神君可能没听过这个地方。”
“英雄的坟冢,也是如今的溟渊,我知道。”陆清止看着柏子仁,“我说过我能过目不忘,你总认为我在自吹,师叔不仅是云狸族,还是族里唯一一只白云狸。”
柏子仁愣了愣,他早就相信陆清止从不自吹只会自谦了,只是他没想到在后来没有战争的千年岁月里,竟然还有后辈人在关注他的过往,他的莲花秘境并没有被遗忘。
“不是英雄无人敛尸骨,是天地愿为他们做席帐。”陆清止平静道,柏子仁却悄悄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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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像是忘记了灵鉴坊的狼狈,还跟往常一样。想起来的时候去看李楷洛一眼,他烧香拜佛的时候去听一耳朵,挑那么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愿望帮他实现一下,如同以往每一世,日子还那么往前走,楚离还那么没心没肺的笑。
三年光阴一晃而过,李楷洛的母亲在新皇登基大赦的时候离开了。在长安李楷洛置下的宽敞宅子里,他的母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想回草原看一看。李楷洛在堂下流泪,楚离在梁上也流泪。
夏日炎热,李楷洛没能带母亲的遗体回草原,只能像有些汉人一样,将遗体就地火化敛了骨灰带回去。楚离一路跟随,不知在深夜里帮他盖过几次被子,关过几次风刮开的窗,有次李楷洛迷迷糊糊从旅舍楼梯上摔下来却没伤到丝毫皮毛,李楷洛回屋跪在自己母亲骨灰前又大哭了一通,“阿娘,长安繁华,可从今以后就只有儿子一人了。”
按制李楷洛需要回祖籍处丁忧两年三个月,但他是朝廷赐了李姓诏安的异族将军,安葬好母亲的骨灰之后必须马不停蹄赶回长安,然后在长安卸官守孝。丁忧期间楚离常常守在李楷洛府上,陪他用膳,陪他静坐。楚离发现李楷洛在暗中与引他入灵鉴坊案的人接触,他还发现那人背后的人似乎不是一般人,于是越发不安,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桌上摊开忘记收敛的书信,谈话时不怎么隔音的房门,楚离就像一个缜密的贴身随从,默默跟在李楷洛身后关注着这些小事。
丁忧一周年左右的某天,李楷洛在回家的街口被排队领粥的流民堵了路,他扶起一个被挤倒在地的瘦弱妇人,正要伸手去抱一旁跌倒的小孩,那嘴里感恩戴德的妇人却掏出把尖刀来扑向了李楷洛。这一刀没捅在李楷洛身上,楚离情急之下现身飞扑了过去,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只有法术的妖怪。他死死抓住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滴下来,穿成串滴到李楷洛的衣袍上。李楷洛反应极快,只余光瞟了眼为他抓住刀刃的人,迅速翻身将妇人制服在地上。
再等他回身去找那握住刀刃的人,却只剩下叫嚷拥挤的人群和飞奔而来的金吾卫。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挤开人群离开了,街口人流密集,此刻生变人群更是惊慌,他甚至没能从地上找到血迹。
楚离回去后越想越不放心,头一回扎进人间那些糟心事里调查起来。原来那天还发生了件大事,传闻中贵不可言的镇国太平公主突然路截朝廷命官,强行劝更易太子。李楷洛不甘心只做个看守皇宫的,可现下卸官丁忧,已经有人不想让他再回去了。
楚离手上那刀伤于他而言自然是小事,要不了许久便能愈合恢复。但经此一事,楚离几乎住在了李楷洛府上。
楚离就像在寻宝,日日相伴之下逐渐发现了李楷洛许多喜好和习惯。他睡觉不喜欢关窗,看过的书爱随处乱放,高高大大一个武人却爱吃甜食爱喝饮子,吃不了一盏浓茶。他府里下人不多,多是自己的部族,他待下人也都很不错。他生的魁梧高大,脾气却不急躁,再着急的事他都会耐心听人把话讲完后再开口。
如果不是后来那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也许日子就这样下去了。那天宵禁的鼓声响起,李楷洛踩着夜色回家,楚离像惯常一样迎上去,李楷洛怀里却突然闪出一道金光精准劈到了楚离身上,楚离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金光劈现了形,还是原形。
李楷洛愣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符纸,他看了看符纸,又看了看地上瑟缩的狐狸。
“还真有妖?”李楷洛朝狐狸走近,狐狸缩在地上夹着尾巴一动不敢动。李楷洛揪着后颈子将狐狸提溜起来,看见了它挂着小铜环的耳朵,一时恍然,许是想到了那个兽耳兽尾被当成商品的可怜人,“难道那人真是……”他口中喃喃,将狐狸放到地上。
楚离立刻就想跑,无奈自己修为不高那符纸法力的确也不小,又被李楷洛给逮了回来。
“你也是瘸腿?我怎么跟瘸腿的这么有缘。”李楷洛将狐狸夹在胳膊下朝院内走,“罢了,既如此我就关着你,管你是妖是鬼,是来偷鸡还是采花,一张符纸都能给你打趴下,就也别想着出去霍霍其他人了。”
……
李楷洛的确将楚离扔屋里关了十来天,他将那符纸贴在门上,其实那符纸已经没有效用了,楚离一时恢复不了人身,饿了就叫,叫了就有吃食,也没多着急跑。后来下雨刮风,那符纸落到地上被浸的稀烂,狐狸依旧没跑,李楷洛也没再锁着门。
李楷洛看书写字,这狐狸就卧在桌边。李楷洛睡觉,这狐狸就卧在榻尾。李楷洛出门,这狐狸就送他到院门。
“我看你十分有灵性,究竟是不是妖?”这日李楷洛看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狐狸,突然开口朝狐狸说了话。楚离爪子一顿,假装听不懂话,继续自己的扑蝴蝶大业。
“那日我在街角遇上个卜卦的半瞎,他拦着我念念有词,说什么妖气缠身半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云云。我原本不想理他,他又拦着我,说我是儿孙满堂封侯进爵的鸿福命,我听的顺耳了这才掏钱买了他的符纸,没想到回家竟还真炸出来个东西。”李楷洛朝楚离招了招手,“过来。”楚离终于放过蝴蝶,蹲到李楷洛身边,“说不定你一早就溜进我院子里躲着了,恰好那天叫我撞破是不是,不然怎么一个妖怪每顿饭吃的比我还多。”李楷洛摸了摸它的头。
“我终于可以去打仗了,虽然这仗……”李楷洛顿了顿,收回没说出口的话,转而道:“罢了,丁忧结束正式是需要功绩表现的时候,明天拔营启程,你就替我守家!”说着他突然笑起来:“我至今孤家寡人媳妇也没娶上一个,不知让你一个狐狸守什么家,要是这次回不来……也就回不来吧,你自己跑了便是,我也没甚好挂念的。”
楚离蹲在李楷洛脚边,蹭了蹭他的腿。
他心道:你会平安回来的,我会护着你,你还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你会是个封侯进爵的鸿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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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止看了柏子仁一眼,柏子仁也正好看了过来,道:“你又听见了?”
陆清止点头,“他这么久以来不可能只有这一句心里话吧?”
“这又算是跟我许愿?这也太不讲理了,我还想有人能护着我一路躺着吃供奉呢!”柏子仁掏出因果眼来悬浮于掌心,已经亮起来的铭文像在呼吸,正幽幽闪着光,忽明忽灭,“这东西竟然还跟我的梦墟境连上了。”他看向陆清止,“小神君博闻强识,这东西是上古神器,上古哪的,不会是上古云狸一族的吧?”
陆清止摇了摇头,同样面露疑惑,“天界尘封的上午神器不在少数,不是每一样都有详细来历,关于这个因果眼的确没有过多记载,但当时我与帝君推测也许此物真与云狸一族有渊源。藏经阁只提到此物由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骑九灵元圣所献,源自冥道。传说九灵元圣在拜入太乙天尊前曾镇守过冥道,后才交由神荼郁垒二位上神,冥道入口在大混战时期各族遍寻不得,直到那场业火才暴露出位置,不就正是在你们云狸一族世代栖息的莲花秘境之下么。”
柏子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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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楷洛那晚没说完的‘虽然’,险些要了他的命。
楚离当然不会乖乖看家,前脚蹲门口送走李楷洛,后脚就像往日一样将行迹一隐追了上去。这一路上楚离算是知道了李楷洛为什么要说那个‘虽然’。六月酷暑,军士根本无法披挂重甲,可就算轻装上阵,一路行军中暑晕倒的也不在少数,长途奔袭去人家老家挑衅,就连楚离都觉得荒唐。李楷洛几次劝谏新上任的上级失败,还被噎了个“混君禄”回来,只得作罢。
后作战方案确定,李楷洛率四千骑兵为前锋,他的上峰率主力继后,向北开进。
正面交锋这天,李楷洛的四千前锋被困,苦等主力支援不至。他的上峰却因惧怕引兵欲退,敌军抓住战机率全军举力追杀围剿,上峰被擒竟说自己是奉敕来此诏谕,推托李楷洛不受调度私自用兵,尽可斩之。敌军首领没放过这个懦弱的唐朝军官,自然也没放过前来挑起战事的每一个人,唐军大败,死伤惨烈。
李楷洛率领的前锋突击队节节败退,已不足千人,李楷洛更是力不能支。可不知为何,流箭都像长了眼,伤不到他的要害。他浑身浴血拼死厮杀,丝毫顾忌不到背后那支破风而来的长枪。
突然一道天雷瞬击而下,以千钧之势砸在他身后,战场停滞了一瞬,他仓皇转身,依稀看见刺目的雷光中似乎趴着一个人,同时也看见那柄破风而来的长枪穿进了自己身体。
李楷洛的方戟脱手,终于跪下了。箭矢回归正轨如流星般射向他,雷光中趴着的人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四周杀红眼的敌军漂浮而起,沾满血水的兵器全部掉落到地上,漂浮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