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耀卿一动不动,梦墟境已结束良久,他转过身朝着柏子仁的方向,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许久才哑声道:“这又是什么把戏?”
柏子仁与陆清止坐在不远处,叠着腿好整以暇道:“信便是真,不信便是把戏,不过嘛,我猜裴典签对刚才听到的故事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陆清止看向柏子仁,柏子仁接着道:“怎么,裴典签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青橘是西原人么?”
裴耀卿猛地看向柏子仁,人也朝前迈了半步,他整张脸都陷进了阴影里,但依然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柏子仁摇着折扇,手欠的拈起一缕陆清止垂在肩下的青丝细细捻着,悠悠道:“今年正月二十八,你们卫尉少卿李三郎,也就是你们的临淄郡王,养在府上的珍品墨兰突然黄了叶儿,左右无法,便召了我去瞧瞧,裴典签你猜怎么着?”柏子仁笑起来,放下手里的发丝走向裴耀卿,凑到他面前道:“那盆墨兰,竟然是被经年累月没喝完的玄麦甘桔饮子给渍烂了根。”
“那又如何?”裴耀卿神色莫辨看着面前的人。
“去年我曾受青橘姑娘所托,恰巧也为她配了这玄麦甘桔饮的包头,里面的玄参还是我府上种出来的,那墨兰盆里的饮子渣我瞧着有些眼熟呢。临淄郡王皇家贵胄,我与他倒也不顶熟,只是这玄麦甘桔饮是祛痰利咽的,只听说青橘姑娘这样需要日日弹唱的和裴典签这样需要日日讲课的才爱多饮,临淄郡王嘛,我倒是从没见他用过。”
裴耀卿瞳仁骤缩,原就无甚血色的脸又陡然苍白了几分。
柏子仁掩扇轻笑,“倒也合理,相王的典签私底下跟自己儿子亲近些也是常理,不过能相熟到将常喝的饮子备一些在少卿的书房,这关系怕不只是一般的相熟罢?”
“你究竟是什么人,与……临淄郡王又是什么关系?”裴耀卿盯着柏子仁。
“种花弄草一闲人,顺带兼了个司卜令的闲职,有时帮陛下做做巫祝,典签可能没听说过。”柏子仁转身坐回陆清止身边。
裴耀卿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又迅速敛好了自己的表情,“原来阁下就是那个虽无实职但需按从三品待的司卜令,下官失礼了。”裴耀卿弯腰冲柏子仁作了一揖,转身便要离开。
“你知道我?看来你与临淄郡王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呢。”柏子仁冲裴耀卿的背影道:“裴典签不想问问青橘可还有什么交待的?”
离开的人脚步未停,只哑声道:“不必了。”
柏子仁继续道:“那敢问裴典签,对青橘的情谊,可有几分真心?”
裴耀卿在门槛前停住脚步,背脊忽地一塌,似是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垮过门槛离开了。
“玉环没还给他。”陆清止道。
“他都不记得了你到还帮他记得清楚。”柏子仁拎着玉环在手里甩了甩。
“你方才那些话的意思是,裴耀卿实际是这个临淄郡王的人,临淄郡王又与青橘的义父是对立势力,他们清楚青橘的所有背景,故意接近她,唱了出连环反间计?”陆清止皱着眉,条理清晰的推测道。
柏子仁挑眉朝陆清止打了个呼哨,“小神君今后说什么话我都相信了,怎的如此聪慧!不过我也是连蒙带猜诈的。”柏子仁晃了晃手里的玉环吊坠冲陆清止眨了眨眼,“再看看?从小戴到大呢,看完再还也不迟。”
陆清止点了点头。
日暮西山,光影暗沉,街口拐角走出两个郎君,身着绯衣的举止有些散漫,身着素衣的那个仪态却十分端正,遥遥瞧去倒有些相得益彰。
“去他娘的家国大义,这裴耀卿不声不响没想到竟走了条这么艰难的路。”柏子仁仰天长叹,半晌没等到陆清止的声音,便偏头看去,见陆清止微微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柏子仁不再开口,半晌陆清止才喃喃道:“那临淄郡王谋定而后动非寻常人,裴耀卿抛却一切跟着他走的也是条非寻常路。凡人虽身如浮游,实则也能有万钧之力。”
天神会陷于囹圄,凡世也会饱经沧桑。人间几百载,悲欢尽不同。一生的故事太长,可短短二十多载,他们也像看尽了沧桑。那些满身风雪的,濯濯而立的,想要挣脱出樊笼的,却又被这人世间需要的裴耀卿,同微醺时的青橘寥寥数言道尽的一生一样,轻若浮萍,又重击人心。
裴耀卿逃也似地快步离开,来到东市人流密集些的街道上才缓下脚步。耳边传来招呼声,热腾腾的食物香味飘了过来,裴耀卿神色缓和了些,走到一家汤饼摊边坐下,汤饼端上来,他一筷子一筷子认真吃着。
树大根深的武党就快要倒台了,也许再要不了多久这天下也即将易主,心中的明世也许就要来了。
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人都不在了。
那年他中童子举名噪一时,后随父拜入国子监,因早慧乖顺,时常被宫中召见陪侍王子王孙,在宫中见到了沉默寡言的临淄王李隆基。这个郡王被禁了足,总是很沉默,最远只能走到大兴宫门口,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差点失去父亲。裴耀卿与这个郡王年纪相仿,总会带些宫外的小东西进来。
这位被人刻意遗忘在角落的郡王在十四岁时终于再次出阁,迈出了宫门,他先做了右卫郎将,后又任了尚辇奉御。紧接着裴耀卿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份正式官职,明面上成了李隆基父亲安国相王府上的裴典签。
神龙政变,大唐江山回归李氏,真正把持朝政的却还是武家人。
那日李三郎拉着裴耀卿去钓鱼,鱼没钓着,三郎却举着空鱼竿念了两句诗给裴耀卿,“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抟空,天地犹惊否,阴阳初始蒙。”
他自小便不似裴守真的迂酸守礼,许是离家太早,也许是觅得同路人之后胸中憋着宏图期冀。于是达官贵人,寒门学士,各方各路他开始均有来往,他有时纨绔,有时清正,像游进海里的一尾鱼,不声不响,浑然天成。
就这样伏息多年,明着处处示弱,暗中却不断孵化栽培,无声无息的李三郎带着他背后那些看不见也逐渐数不清的人,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心腹,屏息静待,时有发之常常力拨千斤,控局势于无形。
对手之一武三思,盘亘朝堂多年的恶狼。为了上元节那场相遇,哦不对,为了曲江池那次“意外落水”,他们筹谋了好几年。
若不是新帝稚嫩,又有韦后勾连,恶狼不会掉以轻心。若不是恶狼过于重用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女人,即便他们将长安翻个面恐怕也查不出那个女人是来自西原百乱地的孤儿。武三思几乎荡平了她的过去,他们数次深入西原,数次铩羽而归。
几分真心?
他从三个备选人员中被选中,来唱这出戏,为了上元节那场相遇,他甚至连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反复练习过无数遍,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怀揣着恨和期待出现在她面前,与他暗夜里那个年轻的主君,与主君背后那看不见的千军万马一起,不动声色地将一桩桩一件件血案摊开,将她丑陋与肮脏的过去一点点揭开。甚至就连他的阿娘,他阿爷一辈子守口如瓶的秘密,也一起揭开来。每每深夜辗转,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疼的究竟是哪里,或者究竟恨的是什么。
一个惹人怜惜的女人,才华横溢,心狠手辣,命薄如蚁。他却在她眸子里看到过微光,那点点微光总是将她眼角那颗泪痣衬得明亮生辉。
上月十九,他又一次秘密会见如今时任卫尉少卿的李三郎,临淄郡王端起他面前凉了的饮子泼进手边那盆他自己往日泼惯了的墨兰里,又为他重新添上热饮,郑重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始终拿不到武党罪证的明细脉络,即便此次不能将其党羽一并连根拔起,伤其关窍足矣,太子那边火候已熟,最多三月内必发之。”
他领命回家,又是一夜无眠。
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汤饼,将汤也喝干净,又将筷子端正放好,然后掏出10个铜钱来排在桌面上起身离开。
查来查去查到自己母亲真实身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在母亲面前哭诉青橘身世,引诱暗示自己的母亲去找青橘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亲手串上相思子,在明知她是西原人还送她未亡人手串,刺激她逼迫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什么感觉?要么给出证据要么死,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任务目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早该没有感觉了才对。
送出相思子的那天晚上,他回家命人烧了半桶热水,洗了个澡,准备了几件衣裳,然后坐在灯旁写了封长长的信,他告诉郡王自己有新的计划,一定等他回来。他说只有人活着,才有更多希望。
这算是真心?
水井巷的宅子里那叠黄麻纸上写满了裴耀卿筹谋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却握着那两把钥匙踌躇的想人怎么还没来。
这便是真心?
哪怕是殉情,我没敢,你没让,哪配提真心。
柏子仁与陆清止回到芥子旅舍,龙计相还在柜台里打算盘,统共也没几个客人,不知一天哪来那么多算不完的账。柏子仁走上前去敲了敲柜台,冲龙计相摊开手掌,龙计相停下动作笑得谄媚,大金牙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公子这是?”
“少装,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啊?”龙计相下意识捂住胸口,左右瞟了一眼。
“你说什么东西,簪子。”柏子仁又叩了叩柜台,“既然拿出来这么痛苦,一早就别收啊。”
龙计相不情不愿从胸口掏出个丝帕来层层叠叠打开,艰难的把东西递到柏子仁手上,“这我哪忍得住,一开始真不知道这位是个神君,你那留言不清不楚的,我是说一个姘头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龙计相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神还追逐着柏子仁的手。
“姘……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啊,人家好歹算我上峰,得罪了他小心我们一窝连坐。”他拿起玉簪看了眼,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一声,转身将玉簪扔给陆清止,皮笑肉不笑道:“玉簪配玉人,神君可收好了。”
“这本是我应当付的,要遵循人界规矩,师尊也交代过。”陆清止道。
“那你师尊有没有告诉你,行走人间有时候靠脸也行?”他转身朝外走去,“可算完事了,累死,走了老龙。”
“哎,公子慢走。”龙计相蔫蔫回应。
柏子仁走到门外,顺手用扇子敲了下正蹲门口逗鱼的大壮,“走了,再糙好歹是个姑娘,改日让老龙给你做几身裙子去。”大壮捂着头揉了揉,低下头一边继续逗鱼一边嘟囔道:“谁要穿裙子,穿裙子谁来端茶递水,穿裙子怎么跑店伙。”
柏子仁带着陆清止又来了初到人界时的那条小路,才不足一月而已,陆清止却有种自己已在人间行走了多年的感觉。或亲临或旁观,柏子仁带他看的这些于他而言无疑都是不一样的。那柏子仁在人间这五百年又做了些什么,他瞧着实在不像一个战神的样子。
穿过小门,映入眼帘的还是一条曲幽小径,不见亭台水榭,也不见房屋宅邸,四周都是高大葱郁的树木,小径就在林下,通往深处。茂密的树叶将残阳切成碎片落在小径上,形成斑驳的亮光,柏子仁一身妃色衣裳在细碎的暮光下不那么亮眼了,陆清止的一身白衣也被映衬得暖融融了一些。
“宅子设了结界,里面放了个芥子装花园,这是柏府的后门,可没有不尊重神君的意思,后门会路过园子,比较大,带你先过一下,前院那边比较简陋一眼就能看明白。”柏子仁边走边道。
小径的尽头有扇柴扉,两旁也不见篱笆,就那么孤零零立在那。柏子仁推开柴门,陆清止这才看见虚空中结界和芥子交杂流转的铭文。
“你还设了时令结界?”陆清止问柏子仁,柏子仁摊手,“你那师父不让我篡位戊戌宫,我就只能在人界造个仿版过瘾了。”
陆清止跟随柏子仁踏过柴门,一路左弯右拐竟还真走出了迷宫的感觉。芥子内里处处通幽,不同时令结界下放着不同时节的花草,虽远不足戊戌宫的规模,但胜在别有巧思,甚至还多了几分随意和野趣。戊戌宫独占天界三重天,结界之内漂浮数座孤峰,上承天水下汇星河的苍虬阁就是其中之一。三重天是整个天界灵气最清透的地方,因而养育的花草走兽也大都灵气充盈,其中一些来自四界六道的奇异品种还单独设下了铭文法印被悉心照料,生机之下其实都是一丝不苟的秩序。
“看来戊戌宫不少地方你应该都参与过搭建和整修。”陆清止边看边道,“茂松园边上有个小结界是你主手弄的吧,跟这个园子的风格很像。”
“是么。”柏子仁有些心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