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北宅,只有几个昏黄的纱灯火烛微微摇曳,硕大的宅子毫无年节喜气,更显阴寒。
龙彦东坐在偏厅的地上,侧靠着旁边的黄花梨木椅,她的头半垂着,眼神呆呆地望着那口棺材。
回想奶奶的话,她的眼眶再次泛红湿润。
从老太太那得知,她的母亲龙一离开龙家后,和那人一同前往崑东,一直住在最东边的篱渊岛。后来龙一染了严重的头风病,两人的余钱全都用来为龙一求医治病,日子过得十分清寒。没钱看不上医抓不到药,龙一也从没回龙家一次,从不和龙家联系,只有苦撑,那病症折磨她二十余载。
龙一腊月离世,那人按龙一遗愿,要将尸骨送回龙家,恰逢刘家老三刘沛之喜好周游,途径篱渊岛,那人便托刘沛之将龙一的棺木带回。而那人,安排好龙一的事后便在篱渊岛的苦悲寺出了家。
龙彦东歪着头,望着棺材苦笑。
苦悲,苦,悲。
她的母亲宁可和所爱之人一生穷苦,被病痛折磨,却不肯再踏进龙家半步,不想和龙家有任何瓜葛,直至死。如今她母亲肉身虽回到崑西,将葬于龙家墓园,可那精魄恐怕早已随所爱之人远去,对这龙家毫无留恋。
而她现在才明白,她,这个留下的孩子,对她的母亲来说,并不是骨肉亲情,而是母亲龙一对龙家最深的憎恨,在奶奶的逼迫下,她的母亲不得不与毫无情谊的人交合,只为获得一个龙家的孩子,只为逃离龙家。
龙彦东抽了抽鼻子,抿着嘴唇,努力压抑住泪水。
贫困潦倒头病缠身的日子是苦是悲吗?或许对于她的母亲来说并不是,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总好过无情无念被锁在这样一个大宅里。
可她更能听懂奶奶最后的那句话,那看似平静的一句,带着奶奶几十年的遗憾和狠绝,失去女儿的奶奶绝不会再次放任这种感情发生,如果她继续和姜城来往,她的奶奶更不会放过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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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彦东第二日一早便带龙一的棺木回东宅,她请人作礼,择日将龙一葬入龙家墓园。
下葬那日龙家三姐妹、林轻、宋怀轲都去了龙牙山,虽然下葬前一日已经安排人提前扫了墓园的雪,清理了坟冢碑石,可一进墓园,林轻依然察觉到了异样——龙二华桐的墓碑上墨迹崭新,似乎近期才有人重新墨饰。
林轻敏锐地想到了什么,她转头再看向龙彦南的墓碑,正如她想,龙彦南的墓碑虽然最新,但也被再次擦饰了碑体,用墨勾勒了字刻。
近些日子因为龙一太太一事龙家不算安宁,赶上年节,也有人陆续拜访,林轻并没安排小郑出去查找线索,只是继续思考心中的疑点,寻找之间的联系。现在,想到那次碑前刚刚燃尽的香灰,想到今日新做了墨饰的字刻,一种莫名的感觉窜上心头,林轻突然有了些思绪,可她反复琢磨,又觉得想法实在离奇大胆,让她无法继续往下想。
这时一阵风吹过,柏树梢头的雪粒随风散落,洒在林轻略微发红的脸颊上。
她环顾着身边的几人,每个人神色凝重,眸子深邃,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下,让人看不出情绪,可林轻知道,看似平淡的神情里,每个人都藏着或深或浅的秘密。
林轻垂下脸,风吹得她身子有些抖,她扯紧衣襟,却突然感到肩头一重,一层暖意瞬时将她包裹,她抬起头,见龙彦北解下自己的狐毛披肩披在了她的身上,而龙彦北褐色的眼眸中,仍如年少时那般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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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龙彦北在身边陪着,又按照李医师的方子调养,林轻的气色比年初好了不少,人也胖了一圈,只是更觉得惫懒,以往总是精神百倍,可现下早上不愿起,每日总要午睡一个多时辰。
考虑开春还要去崑东,龙彦北除了一些必须的拜访宴请,其余时间都伴在林轻身边,甚至连画室都可以不进,时时陪在林轻左右。
主人妻妻恩爱,小环和舒儿两个小丫头就多了些自在时间,俩人都是喜欢叽叽喳喳的年纪,尤其小环跟着龙彦北去崑东崑南跑了个把月,涨了见识,看到了不少新鲜玩意,回来在舒儿跟前总跟说书似的讲个不停。
小环乐意讲,舒儿也乐意听,况且小环讲得声情并茂,一件小事也能说出来个故事,一个小东西也能说成稀世珍宝,舒儿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听着笑。
李医师来了几回,小环和舒儿说完故事,也时不时讲些伺候有身子人的经验,舒儿纳闷,问小环:“你又没这经验,怎会知道这么多?”
小环立即收了盈盈笑意,一副先生模样,假装严肃道:“谁说非得自己有身子才懂这些?宅里那么多生过娃的姨婶叔伯,若是想知道,一问便知,虽然有些是咱们下人用的土办法,可那些情形都差不多,多听多想才行。”
舒儿懵懵懂懂,见小环严肃模样,倒也不争辩,勉勉强强点点头,立即就被小环一个指头戳在脑门上。
“我说你呀,多动动脑筋才好,姨太虽看起来清冷,可她心善,从不刁难下人,也不要求我们太多,那咱当下人的就得主动些,尤其姨太如今有孕,咱更得看着护着,也是替太太分忧。咱俩年纪小,多向宋姨他们讨教,定能学到不少,李医师来了就多听听,咱不敢向李医师多问,便可问她那小徒弟,那小徒弟人也好,教了我不少呢。”
舒儿揉着自己被戳疼的脑袋,撅起了嘴,虽然小环这般说教显得她愚笨懒惰,可确实说的对,怀胎十月,往后姨太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各方面注意的恐怕更多。
舒儿以前总听别家下人说,伺候主子是苦差,虽说平了权,可在世家眼里,贵贱终归有别,那些世家小姐公子身边的下人只因一句错话或者一个疏忽就被打死或被赶出宅门的事屡见不鲜。当初舒儿刚从北茶居来到北宅,虽然谨言慎行,可还是怕得紧,好在主人实在心善,从不苛刻下人,也幸运身边有小环帮助指点,她不聪慧,但并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小环是个勤快人,脑子活络人也好,虽然有时心直口快,可关键时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很懂分寸。
舒儿觉得自己比小环迟钝太多,有时候毛手毛脚,小环没少帮她。
在舒儿眼里,小环哪都好,就是嘴馋了些,什么都爱吃,吃什么都香。不过舒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每次小环帮她,她就想法子弄些好吃的表示感谢,小环吃了她也开心,久而久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
虽然被小环教训几句,可舒儿心里感激,于是上前挽起小环的胳膊,咧嘴一笑,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说道:“姐姐说的是,姐姐这就教教我,舒儿一定好好学,待宋姨做什么好吃的,舒儿一定多要些给姐姐。”
小环噗嗤笑了,佯装生气瞪了舒儿一眼,但立刻又展了笑容。
被舒儿这么一拉,小环也不再严肃,但她仍认真提醒舒儿说:“你啊,别总这么没心没肺,以后可得长点心,否则还得挨罚。”
舒儿知道小环说的是那次姨太在东郊晕倒,老太太罚打了她手心又罚跪的事,想起那时,舒儿手心隐隐又疼了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了攥,脸上完全没了嘻嘻哈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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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龙彦东回到东宅,就始终对姜城避而不见,姜城去了几次,下人有时说小姐在见客,有时说龙彦东不在宅里。可后来,姜城眼看前面龙彦东回了东宅,下人仍以此为借口,姜城便知龙彦东是真的不想见她了。
年前最后的那次见面两人还相拥温存,可只过了几天,曾在怀里温暖的人儿就变成了一次次冷冰冰的拒绝,连一面都见不到,姜城实在不知为何。
但想到两人关系是在龙一太太棺木送回崑西下葬后急转直下,姜城心里好似明白了什么。
以她的身份,这不可见人的感情下,无论龙彦东的选择是什么,她只能默默接受。
然而接受也无法割舍思念,姜城明了了龙彦东的心思后便不再强求相见,她一次次来到东宅,并不上前叩门,只是每日在宅外待一会,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守护。
龙彦东推开阁楼的窗格,定睛凝视着宅门外高挑的人影,那个人影已在树下站了近两个时辰。
日光西斜,带走所有暖意,人影也开始抖起肩,似乎想要甩掉一身寒冷。
每日那人影出现,都好像狠狠砸在龙彦东的心上,让她的心每一次跳动都无比疼痛。曾经那身影揽她入怀,曾经那身影包容她的一切,任由她卸掉外壳,肆意任性。而她也为那个人建了这个阁楼,让两人的情欲在此释放倾泻。在这里,她们度过了无数美好时光,享受着天底下最幸福的时刻。
可现在,她却连见她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该怎样向姜城解释,她怕见到姜城的那一刻,她无法再拒绝,无法再和她分开。
可霎时间,龙老太太狠绝的目光再次出现在龙彦东的脑海里,瞬间撕碎了龙彦东心中仅存的美好,让温热的心冷了下去。
日头终归落到天边,姜城骑上马,一贯精神的脑袋耷拉着,肩膀颓然垂着,连夹腿踢马的动作都毫无精气。
那郁郁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走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在龙彦东的视野里。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从龙彦东清秀的面庞上坠落,她死灰般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只有下巴在痛苦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