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崑西本是个火热的季节,午后的大地经过当午太阳的炙烤,处处涌动着滚滚热浪。
然而,在龙家老宅后院的这片鹅毛竹林边,这个凉亭下,却寒意袭袭,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自禁地感到紧张和不安。
所有人都知道,刚才龙老太太最后的那句话有多重。
虽然龙家的产业除老宅留了一些,其他的分成了四个宅子,可是这种分割并不是家产的平均分配,而是依据各宅实力进行的划分。
分配者就是龙老太太一人。
当初东宅、北宅分得多些,一来是因为龙一和龙四都是乾元,二来是她俩管理的能力也更强。
南宅分得少,因为龙二是坤泽,而且龙二离开龙家隐居时,她的女儿龙彦南只有十五岁,那时小姑娘经营产业的意识不强,而且遵照龙二的意愿,南宅只留些够赚个简单生活花销的房产就行。
而西宅之所以产业少,除了龙三的性别是中庸,更是因为她从不管理宅子的产业,以至于在她那般堕落时,老太太直接收回了部分产业。
每个宅主能力的差距和原始资源上的差别让四个宅子的发展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如今,四个宅子各顾各地经营,但所有人都清楚,龙家的产业依然还是龙老太太一个人说得算,在老太太没有任命新的家主之前,龙老太太依然有把所有产业重新分配的权力。
刚刚那番毫不留颜面的训斥让在场的人都禁了声,甚至连夏天里吵闹个不停的蝉在这时也没了半点鸣响。
凉亭下,只听得见龙彦北偶尔的一声啜泣,她红着脸垂着头,抬手擦眼摸泪,根本不敢抬眼看奶奶,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奶奶的责骂。
龙老太太缓缓地收回指着孙女的手,如老枝一般的手臂沉重地落在藤椅的扶手上,依然气得指尖发抖。
龙彦东余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妹妹龙彦北,又瞧了瞧老太太,她微微动了动嘴唇。
她从没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脾气,妹妹被骂事小,但是刚刚奶奶说的那句话却事大。那句话对每个人有什么样的影响,她很清楚,谁又盼着什么样的结果,她也知道。
她明白此时妹妹龙彦北再解释什么也没有用,只怕如果奶奶气极了,随口再定了什么事,那挽回起来恐怕就难了。
于是考虑再三,龙彦东往前上了半步,帮妹妹求情道:“奶奶,您消消气,这事小北确实不对,她对自家的事不够了解,但恐怕她也是让下面的人给糊弄了……”
龙彦东刚说了半句,龙老太太眼神一横,伸手拿起靠在旁边木桌上的拐杖,用杖头使劲锤向地面。
“你闭嘴!还有你!我……我让你和海家的明珍结婚,那是从小就定下了的亲事!你不但不结,还擅自把婚给退了!丢了我们龙家的颜面不说,还搭进去龙牙山三块鱼塘!我们龙家的东西就能随随便便送人吗!”
龙彦东听闻瞬间一惊,才知道鱼塘退婚的事奶奶已经知道,她膝盖一弯,也跪在了老太太跟前,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
杖头咚咚咚地狠击着地面,就像是打在她身上一般。
龙老太太抬起拐杖,杖头指着龙彦东,怒不可遏地说:“作为龙家的老大,你都在做些什么!为了龙家,究竟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天天只想着那点儿女私情,就非得喜欢一个乾元吗!你都不能给我龙家传宗接代,我还要你有什么用!”
老太太的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震惊。
龙彦东不成亲的事崑西的人都知道,可究其原因,就连龙家自家人也不清楚。
龙彦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裙,头低得更低了。
她以为奶奶只是骂她用鱼塘去退婚,而不会在这么多人跟前把她喜欢乾元的事说出来,毕竟这等不合世俗的情感,在平民之家恐怕都会被说不耻,更何况是龙家这样的贵族世家。
她作为龙家的老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道出这种私事,她还有何颜面?
凉亭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而此时站在三姐妹身后稍远一些地方的林轻和宋怀轲更是尴尬。
虹姨传话说是老太太让所有人都来,所以她俩也被叫着来了,可谁能想到,这来了后院,居然是老太太当场给龙家两位小姐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不但责备了北宅欺骗农民损害农民利益被告发,更是把龙彦东喜欢同性所以放弃家族联姻的事当面说了出来,这时候的林轻和宋怀轲可不比面前那三位小姐好过,她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屏着呼吸,降低些存在感。
林轻用手敛着被微风吹得摆动的纱裙,偷偷抬眸看了眼跪在前面低头流泪的龙彦北。
在她的记忆里,每当龙彦北说到奶奶,永远都是满脸欢乐的样子,奶奶对她从来都是宠爱,甚至是溺爱,永远都是表扬她聪明乖巧,说她是孙女里最得奶奶意的孩子。那时的龙彦北又哪会想到今天的这番情景。老太太不但训斥她“无能”,甚至还说出可能让她交出家产这种狠话,这得是对她多么失望,才能如此言重啊。
看着龙彦北哭得颤抖的肩,林轻的心也不知不觉涌上淡淡的忧伤。
这一番事情后,老太太也没了心思,她放松身子,再次佝偻在藤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拐杖被老人往旁边一扔,阴沉木的杖身砸在地面上,发出沉沉的一声闷响。
“行了,你们,都走吧,我累了。”
老太太疲惫地抬抬手,虹姨明白意思赶忙上前,扶着她的背,让她在藤椅上躺下,又拿过薄毯帮老太太盖在了身上。
老太太合了眼,看起来是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龙彦东依旧跪着,她沉默着没说话,而旁边的龙彦北则用手背抹着眼泪,迟迟不想离开。
“奶奶……”龙彦北带着哭腔,眼睛通红,她挪动着僵硬的膝盖,往藤椅边移动着。
“走吧走吧,唉,你这孩子……”老太太摆了摆手,她干脆把头转到了另一边,不再看人。
龙彦东慢慢撑起一条腿,她无奈地站起身,看着旁边还跪着的妹妹,抬手去揽住女孩的肩膀,手轻轻地在女孩肩上拍了几下,告诉她先走吧,这才把仍流着泪的龙彦北从地上拉了起来。
见小姐们要走,林轻和宋怀轲赶紧退了两步闪到一边,给三姐妹让开路,林轻甚至身子都掩到了竹林里。
龙彦东依然拉着不愿离开的龙彦北,走得很慢。
龙彦西提着裙子,表情凝重地第一个离开了后院。
林轻望着龙彦西远去的背影,望着那淡黄色的裙摆在空中飘摆着,好一会,她才发觉龙彦西和往常她看到的有一点点的不同——今天龙彦西的脚踝上并没有戴那条她总戴着的红色珊瑚珠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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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西宅的路上,宋怀轲坐在车厢的左侧,与对面的龙彦西错了开。
她身子微微往后靠着,始终没敢和龙彦西说话。
刚才她站在龙家三姐妹的身后,目睹了龙老太太怒斥两个孙女的全过程。她是外人,但也听得出老太太说的话极重。
虽然当场被训斥的不是龙彦西,可此时宋怀轲还是担心她的西小姐没有好心情。
更何况从老宅后院出来,她这位大小姐就一言不发,现在坐在马车上也是闭着眼静着神。龙彦西素来对她性子直,开心就说,不开心也说,所以这会儿,宋怀轲觉得龙彦西恐怕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很不好。
马车刚在西宅门口停下,龙彦西立刻睁开了她,她根本不等下人来搀扶,自己掀开了车厢帘,裙子一提就跳下了车,只留给身后宋怀轲一道淡黄色的背影。
“阿福,让厨房给我弄点菜,我饿了。”龙彦西边走边对下人说道。
她脚下生风,几步就进了宅内。这可给身后的宋怀轲搞糊涂了,这位大小姐是搞得哪出啊。
“宋怀轲!你这人……怎么这么慢啊!快点,过来陪我喝点!”
龙彦西前脚进了门,可看身后的宋怀轲才刚刚下了马车,脸上表情还有些茫然,于是在宅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白了她一眼,喊了她几句,然后边嘟囔边往宅里走。
“真是的,每次在那边吃饭都小心翼翼的,吃也吃不饱,喝也喝不好。”
宋怀轲短短地愣了下,实在没看懂这女人来的什么劲,但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她还是先听这位大小姐的话吧,于是提起长袍,赶着步子跟上龙彦西。
“阿福!阿福!”
“在——!我在!小姐,阿福在——!”
阿福刚刚要跑去通知厨房做菜,这又被小姐喊了回来,赶紧小跑到跟前。
“小姐,您什么吩咐?”
“你让胡管家去酒窖,把我珍藏的秋露白拿出来,我要好好喝一顿,快去。”
“是!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