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压庭春,飞奴衔笺而来,旧部传来消息,寝殿内阿云正在点安息香,宋辑宁于前殿处理朝务。
思绪再三,夜色已深不知阿云是否愿应她。
怀钰:“阿云,我想用些糕点。”
阿云闻言恭敬应下,兰台入夜有需膳房不会推辞。
见阿钰渐远,怀钰匿身床帷之后,速速唤过飞奴取下字笺。
展开只有四字:「敌暗我明」。
怀钰心头陡然一颤,攥紧字笺几乎要揉碎在掌心,炭火正旺,她将字笺掷入其中。
她回平阳后一直处于宫中,耳目尽蔽,这没头没尾的字笺岂非是同哑谜。
若是她们处明,定是宋辑宁发现直指纪氏的蛛丝马迹。
若非长时联络不上她,她们应当不会指引她的飞奴来寻她。
冬日冻土,若令飞奴再回怕是要冻毙于半路,怀钰不忍,这飞奴毕竟已伴她六载,解下它脚环,推窗抛入纷扬雪幕,唤它坐于圆桌。
观此情形,莫非少陵王已窥破,少陵王与宋辑宁一向沆瀣一气,她近期当是不能有所行动。
原本宋辑宁不将她囚于宫中,尚可在平阳从容行事,而今只能全靠探子之间互相传递消息,她无指引,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当务之急是将心腹接进宫,以宋辑宁的警惕,她要如何开口。
宋辑宁唤她:“阿钰?”
只见她纤指微蜷抵于唇畔,似在思量何事,应是未听到。
他提步近前又唤两声还是无回应,谁料刚靠近她,她倏然旋身一掌而去,他接住只觉虎口隐隐发麻。
宋辑宁双眸凝神审视眼前人,怀钰立刻收回手。
宋辑宁疑惑,“阿钰何时有这掌力?”
弱亦有功底,虽常年待在边城军营,可武将应当不会同女子习武,临安候将她护的严更应不会。
他只记得她会箭术,会用小剑。
怀钰懊恼自己下意识便出手,反责怪起他:“你好没道理。”
颇有些不讲理,“深更入室不闻叩门声,任谁不心惊?”
这倒还成他的错,况且他唤她三声她皆未应,宋辑宁揶揄:“这是朕的寝殿。”
目光掠过桌案上那只圆咕咕的鸽子,“你这鸽子是哪来的?”
怀钰仰起脸,心虚道:“院子里捡的,陛下总不会连这都不许我养?”
宫中鸽子皆养在祥苑,离兰台不远,不慎飞出实属正常。
怀钰面上强作云淡风轻之态,他定未瞧见那张字笺,“不如安排我回侯府住?我不住你寝殿。”
住兰台实是不方便,随时有宫人侍侧,他还悄无声息的来叨扰她。
看他那表情知是不许,她知晓他答应渺茫,索性闭嘴。
宋辑宁径自坐于矮杌,“江州水患,寻不得治水办法是朕失责,偏偏此时有人大肆广传朕登位天理不容,以至上天降下大患。”
他知晓她手伸得远,宋辑宁审视般凝着她。
怀钰面前的茶盏茶水已满溢出,她并非蠢材,何至于做这般明显之事。
宋辑宁移开她面前茶盏,“朕听闻,你来平阳之前已将家中家仆尽数遣散?”
取出尺素给她擦手,“倒似,为抹尽自己踪迹而留的后路。”
左右朝中无人知晓她族中家业实况,怀钰胡诌:“家中没了朝廷俸禄,哪养得起这么些人。”
这话听着哀怨,宋辑宁内疚,“朕只是怕你卷入这些纷争。”
时局动荡,他不得已罢免临安侯关令之职,民心归附,兵权在握,乃天子立身之本。
更遑论纪氏百年簪缨,素以匡扶嫡系为己任。
怀钰试探:“倘若真是我所为,陛下会如何?”
他对她的心思,怎会凌驾于皇权之上
她只觉着,他绝不会如先帝那般为她忤逆尊长虚设后宫,赐她世族无上荣耀。
他心疑她,她不信他,本就并非同路人。
宋辑宁凝着怀钰,她确是能行此悖逆之事。
在边城那几年她是何手段他一清二楚,献计破敌可谓常态,处置俘虏甚于狼猛蜂毒。
只是如今整个纪氏皆有人替他监视一举一动,她于此事即使有所粘连,亦非主谋。
她若是亲做此事,此刻早该如同幼时携二公主闯祸之态,强词夺理,粉面飞霞,顾左右而言他,倒似旁人唐突了她。
他对她心虚何样,是知晓的。
见他朝殿门而去,怀钰急趋两步,她还未斟酌好要如何向他开口接自己心腹进宫。
怀钰小跑上前拦着,宋辑宁勾唇笑道:“朕将自己的寝殿都送你住了。”指腹搓了搓她脸,“莫要多虑,歇下罢,朕不扰你。”
怀钰哪是这意思,索性直说:“我不适阿云照顾我,陛下让我贴身侍女入宫,可好?”
宋辑宁:“若觉着阿云侍候不好,便自己去内府挑个看着顺眼的。”
左不过是个宫人,何样的没有。
况且当时高祖赐予她那位贴身女官,刚随她去边城便得肠痨暴毙,她何来的贴身侍女。
见他抬步,怀钰急赤,“那些宫人,岂能与我的人相提并论。”
宋辑宁虽未拒绝,却也不曾应承。
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怀钰抄起案头的琉璃盏,朝门槛外掷去。
阿云刚拎着食盒进殿,“纪姑娘小心。”慌忙疾步上前,琉璃盏的碎片锋利。
将食盒中一盘梅酥取出放于怀钰面前,“膳房今夜只留了梅酥,明日奴婢再去取别的。”半跪于地,用银柄小帚细细扫着琉璃碎片。
怀钰拈起一枚,她第一次见此糕点,“我从前在宫中并未见过。”
糕点呈梅红五瓣梅形,咬下层层起酥,红梅清香绽于唇齿间,清甜沁脾。
阿云细说:“这是温陵当地的,皇后娘娘省亲时尝过便念念不忘,膳房便学着做了。”
怀钰思绪不知用她最爱的玉梅做出会是何味,想着既是旁人喜欢才有的,觉着分外刺目,直接掷于锦盘中不再用。
飞奴已经团成个绒球阖眼,怀钰吩咐阿云:“去寻个竹丝笼来,好好养着我这只鸽子,不许有损任何。”
怀钰回床榻准备歇下,又支起身子添了句:“现在便去,明日醒来我便要见着。”
阿云应下,以防鸽子飞出关了四方窗棂,“纪姑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说罢剪灭最亮的两盏铜烛台,又加添银丝碳,点安息香,方才退出寝殿。
朝务冗繁,宋辑宁自那日离开后旬月未至,数夜好眠,倒遂了怀钰清净,偶尔斜倚软榻,纤指捻着松子逗弄飞奴。
每日午膳后四处散步,打听她所想知,奈何即便是她赏银丰厚,那些宫人也不敢吐露半句。
这日怀钰方梳完发髻,内府便搬进十几锦盒放置在桌案上,启匣只见金玉琳琅,尽是累丝点翠的华簪,于她而言不过妆奁常物,无甚波澜。
宋辑宁记得她及笄那日所说,“愿年年岁岁得一发簪。”
可他不知,怀钰此话,是对先帝一人所说。
阿云恭禀:“纪姑娘,陛下说这些是补给您的生辰礼。”
再一把钥匙奉于怀钰面前,“陛下还说,往后文华殿独属于您,旁人不得擅入。”
怀钰冷笑,她要那伤心之地做何用,且文华殿被高祖改作经筵之地,她若是要了,明日朝堂怕是要以“祸水”之名参她个百本,遂将钥匙扔出窗外。
陛下赐的东西被扔出去,苦了这些宫人,无声在雪地翻找着。
未忍住思念之意,刚至兰台便见此幕,宋辑宁难免叹息。
“陛下。”众人跪地。
怀钰起身屈膝,被他捉住手腕,携着她坐于软杌,“朕说过多少次了。”提醒她多次不用行礼,她偏不听。
好不容易得这半日闲暇,“朕只是想来陪你用午膳。”
“我不想…”怀钰是真不愿同宋辑宁共膳,用膳定量,食序规制,实在让她难以下箸。
见怀钰眉心紧蹙,朱唇抿作一线,宋辑宁问道:“那阿钰想用什么?朕命膳房送来。”
他不知道她喜食什么,她从未同他提过。
怀钰未答他,她若是把适才所想说了,那便是忤逆祖制的罪名。
忽见邹荣进内,俯身在宋辑宁身侧悄悄低语,宋辑宁皱眉看向怀钰,“你好生用膳,朕晚些过来。”
似是有急事,他走得极快。
待他走后不过一会儿,殿门砰然洞开,淑太妃与傅霓旌像是直冲着怀钰来的。
阿云瑟缩门侧,怯声:“纪姑娘还未起身。”
天寒,怀钰总爱无事缩在被衾里。
怀钰只觉这二人好没礼,缓缓坐起身,阿云急忙上前给她披衣。
竟不下榻相迎,这般放肆,淑太妃横她一眼,“目无尊卑。”
她乃天子养母,谁人不尊她敬她,呵斥:“天子居所,你这般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她从不是守规矩的人,确实是目无,太妃并非太后,她便是不尊又如何。
她虽怨宋辑宁所作所为,到底是与之青梅竹马,半分了解,他知晓她这般,顶多装模作样申饬她几句。
未理二人,怀钰径自坐去软杌上,抿了口阿云端来的清茶,甚至未抬眼。
傅霓旌见情形不对,“太妃只是想来…”
怀钰闻此,一记凌厉眼神将傅霓旌止口。
她当年迟迟不愿进宫,与先帝留憾错过,便是因从小于宫中长大,厌恶后宫诸人,有所犹豫。
仿佛离了恩宠与依附,便无法存活。
毕竟是在兰台,傅霓旌劝着淑太妃不能闹得太过,“母妃,您先回去,儿臣会好好同她说的。”
她其实是想单独来与怀钰谈谈,没曾想半路遇着淑太妃非得跟来。
淑太妃被拂面子,丹蔻嵌进掌心,“莫要以为陛下宠你,你便能无法无天,再敢放肆,哀家自会处置你。”
挟着侍女,淑太妃甩袖离开。
怀钰唇角浮起些许讥诮笑意,好奇淑太妃想要如何处置她。
儿子上位不久,这位名义上的母妃便急着摆弄太后的威风,终究是隔着层肚皮的养母,在宋辑宁心中,未必有她重要。
怀钰抬眸看向傅霓旌,“皇后娘娘还留在这儿作甚?”
茶汤映得她眸色愈发凌厉,“陛下若知晓你来为难臣女,会生气的。”挑衅的意味何其明显。
临安候被削去兵权与傅家脱不开干系,皇后当真如世人传言的那般贤良么,怀钰亦想知晓真伪。
侍女搬过软杌给傅霓旌坐下,傅霓旌竟只是平静一问:“纪姑娘对寝殿可有何要求?本宫可为你安排。”
怀钰收回视线,弯唇浅笑,“此事,娘娘当真可决定?”
若能离开兰台换处居住自是好,监视她的人想必会少些,只是不知待遇是否骤减。
“后宫诸事,自然。”傅霓旌面无波澜,“位份之事,本宫也会…”竭尽所能。
似是知她想如何说,怀钰打断她的话,“臣女喜清净,居所之事,便有劳皇后娘娘了。”
盯着傅霓旌的眼神过于凛冽,“皇后娘娘,请回罢。”
知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自己说的话她未必会听,傅霓旌不好再言其它,讪讪笑笑便起身离开。
到门槛时,“皇后娘娘。”怀钰突然叫住她,“你可放心,臣女此生,不会威胁到你的位置。”
傅霓旌回身,双眸微凝她,略有惊讶,“你难道不想,做陛下身边的第一人么?”
后宫中的女子,多是此愿。
傅霓旌只是怕自己担善妒之名,并无意为难怀钰,后宫少一人多一人,她皆不在乎。
怀钰从未打算过一直陪着宋辑宁,现下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臣女此话绝不悔。”
她怎会,与他共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