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像是没有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又或许听出了却不愿触碰更深层的情绪。他忽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苦涩又嘲弄无比的笑,目光投向虚无的黑暗,如同自言自语:
“哈……誓言?承诺?魏无羡当年还拍着胸脯对我说呢,‘这辈子,我定要和你一起把莲花坞撑起来!永远是你背后的兄弟!永不背叛!’”
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这不现在……还是成了这样。”
那段记忆像尘封的旧画,被夜风猝然掀开。
温蓁记得那几日,魏无羡斩屠戮玄武归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响!大街小巷都在传颂他的少年英勇,就连温蓁出门采买,都能迎面撞上无数赞叹艳羡的目光——仿佛她也被那荣光笼罩着,脚步都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江澄当时站在廊下阴影里。
他刚从外面回来,衣衫下摆沾着干涸的泥点,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青黑,连嘴唇都因连日奔波缺水而微微起皮。耳边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耳膜。
他那时年纪尚轻,心绪如同绷紧的弦。连日来为寻失踪同伴、担忧恐惧积压的疲惫,此刻全被这铺天盖地的“魏无羡”三字点燃!那汹涌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压不住!他猛地冲温蓁转过身,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濒临爆裂的酸楚:“我呢?!我难道不累吗?!”他用力锤着自己单薄的胸膛,眼睛通红,“我也在拼命找!几天几夜没合眼!鞋底都快磨穿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问我?!”
那嘶吼里,除了委屈和不甘,是否还藏着少年人难以启齿的妒忌?抑或是……一丝微弱的、渴望被看见的执念?
当时的温蓁心被揪了一下,干巴巴地安慰:“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那些不开心的日子,都翻篇了。以后……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我保证。”
江澄却只是把脸埋得更低,声音闷闷的,“我也……曾经这么相信过。”肩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可走着走着才发现……事情……往往不由人想。”
温蓁一时词穷,心潮起伏间,索性张开双臂,面向着庭院里泼洒下来的阳光,带着几分夸张的豪情,仿佛要拥抱一个虚无飘渺的愿景:“那就让往事随风散尽!让我们以赤诚之心——共同迎接那必将到来的……光辉未来吧!!”
这“神棍”似的作派果然引来江澄不耐地抬头。他皱着眉头甩开温蓁试图搭他肩膀的手,像拍掉什么脏东西:“你又犯了什么邪风?有病赶紧找大夫去!别在这儿碍事添乱!”
温蓁立马收回手,鼓着腮帮子佯怒:“啧!我发现你真是冷酷无情!以后送你个雅号‘酷哥’!怎么样?酷哥,酷哥?”
江澄横了她一眼,眼刀冷飕飕:“你活够了?”
温蓁缩了缩脖子,立马认怂:“那……还是想活的。”
江澄:“……”
休整了一日,众人灵力渐复。午饭方歇,姑苏蓝氏几位执事长老便聚头商议,决定再叨扰云梦江氏一晚,翌日清晨启程返回云深不知处。
厅内的气氛沉闷而焦灼。
蓝启仁端坐上首,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案上凉透的茶水映着他忧心忡忡的脸。蓝曦臣踪迹全无,已失联多日!即便长老们心中隐约有数——他极可能是被那看似温和无害的金光瑶悄然扣下——但在确凿消息传回之前,这悬而未决的等待,如同钝刀子割肉,将担忧磨得越发清晰尖锐。堂下几名年幼些的蓝氏弟子,更是坐立不安,不时偷眼望向主位的蓝启仁。
只能等。
这无力的现实,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影。
蓝思追和蓝景仪并肩走到温蓁面前,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异常。
“夫人,”蓝思追温声道,“蓝老先生请您移步静室一叙,言道……有要事相商。”
温蓁正靠着廊柱出神,闻言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食指呆呆地指着自己鼻尖:“我?!叔父他……找我?”
她平日见到蓝启仁,就像老鼠见了猫,本能地浑身毛都要竖起来,只想原地消失。此刻被点名,简直像学生突然被点名单独去夫子书房!
蓝景仪一脸“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表情,纳闷道:“夫人,蓝老先生有事找您……很奇怪吗?”那眼神仿佛在说“您不是蓝夫人吗?”
蓝思追连忙温和补充,语气笃定:“夫人放心,未曾听错,确是老先生请您过去。”
温蓁被这两个半大少年一左一右“护送”着,感觉脚步都有些发飘。心跳如擂鼓,找她干什么?最近没做什么离谱事啊……
越走近蓝启仁居住的那处幽静小院,她的脚步就越发沉重。待行至那扇熟悉的月洞门前,思追和景仪如同卸下了重大任务,极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
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转眼就消失在回廊转角!
留下温蓁一人,对着那紧闭的房门,在穿堂风中,显得弱小、无助、又沧桑。
温蓁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狭窄的石阶上来回踱步。雨后的青苔泛着水光,被她踩得有些滑脚。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杂念几乎要把她淹没。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她终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抬手,曲起指节——
叩!叩叩!
敲门声轻得几不可闻。
门内几乎是立刻传来回应:“进。”
一个音节,就让温蓁好不容易攒起的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她咬了咬牙,屏住呼吸,像个即将受审的囚徒,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室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温蓁甫一进门,立刻埋下头,双手紧握置于身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叔父……您找灼华何事?”
蓝启仁并未坐在惯常的书案后,而是端坐于窗下的软榻之上。手中一卷书册随意搁在膝头。他抬眸看了温蓁一眼,神色竟是难得的平和,声音不高,却沉稳:“不必拘礼。坐。”
这出乎意料的温和语气,让温蓁紧绷的脊背微微一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这才敢抬头找寻座位。
视线转动间,却猛然定格在房间一侧、另一张圈椅上端坐的人!
那人正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竟还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朝她挥了挥:“二嫂好。”
聂怀桑?!
温蓁心头一跳,面上却飞快地牵起一个得体的、略显僵硬的笑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他怎么在这儿?!他要干嘛?!还叫我二嫂?!装什么装!
蓝启仁的声音适时响起,解了温蓁眼前的窘迫,却又带来更大的疑问:“聂宗主今日前来,言道此行凶险,希望我蓝氏能派遣得力人手护送他返回清河。”
他目光在温蓁和聂怀桑之间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无奈和寻求帮助的意味:“现今曦臣下落不明,忘机……亦有要事缠身。府中一时寻不出足够身份又堪大任的弟子。便将你唤来,听听你的意思……何人护送较为妥当?”
温蓁瞬间捕捉到了关键!
蓝启仁不是因为“蓝曦臣蓝忘机都不在”才找她,而是因为……在蓝启仁心里,她竟然已经是可以商量事情、有资格为家族决断出力的“自己人”了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妙的暖流同时冲击着她的心脏。
屋内一片寂静。檀香袅袅。
聂怀桑像是读懂了温蓁短暂的沉默,不着痕迹地递给她一个恳求的眼神。
蓝启仁见她久未应声,以为她犯难,喟叹一声,又道:“怀桑这孩子,自小身子弱,胆子也……唉。聂氏遭此剧变,树倒猢狲散,底下那些人,往日看着金光瑶的面子维持三分恭敬,如今金光瑶自身难保……他身边,实在是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了。若非情非得已,他也不会来麻烦……”
话未说完,温蓁霍然抬头,目光扫过聂怀桑那看似无措实则隐含深意的脸,径直看向蓝启仁,声音清晰而坚定:“叔父,让灼华去吧。”
见蓝启仁面露询问,她迎上那目光,郑重承诺:“我向您立誓,必尽全力,将聂宗主安然无恙地护送至清河聂氏宗宅。”
聂怀桑那一直微微蜷缩着的身体骤然坐直!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感激涕零之情溢于言表:“多谢二嫂!此恩怀桑铭记于心!”他动作麻利地起身,对着蓝启仁和温蓁恭敬地各自行了一礼,话语间充满了急切:“那我这便去知会门生一声,也好尽早安排启程!”
说着,竟是欢天喜地、脚步轻快地“逃”出了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