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溪咬着下唇,眉头拧得更紧了:“那万一……你们成婚之后,你突然碰上一个真心爱慕的人呢?那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 温蓁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难道还能翻墙爬树,红杏出墙不成?那才真是猪油蒙了心,缺了大德!要怪也只怪那真命天子来得太迟,错过了时辰。”
虞溪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你……你这般想得开?”
温蓁抬手,轻轻拂开被风吹到颊边的碎发,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风来随风飘,水来顺水流。一眨眼一二百年便过去了,何必事事都要挣个高下长短?不累么?”
虞溪沉默咀嚼着她的话,忽觉手中的剑穗格外温热。她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语气带上了点少有的正式:“阿蓁……”
“嗯?”
“倒有一事,此刻困扰着我……” 虞溪的目光直直落在温蓁腰间的佩剑上,又回到温蓁脸上。
温蓁挑眉:“何事?”
“那个剑穗。” 虞溪声音小了下去,“我很是喜欢,不知你能否送与我?”
“原来是为了这个。” 温蓁失笑,又将剑穗放在她手中:“本来就是给你的。”
虞溪立刻攥紧,脸上那点郁色尽数散去。
因着虞宗主计划翌日清晨才启程返回眉山,夜深散场时,温蓁便送虞溪回暂居的院落。小院离主宅稍远,需穿过长长的回廊。月光如水,倾泻在木质廊道上,投下斑驳的清辉。刚将虞溪送进院门,转身欲走,脚步却在廊下停住。
不远处,一袭月白云纹的蓝曦臣静静伫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竹,不知已等了多久。廊角的灯光映着他温雅的侧脸,眼神却有些飘远,仿佛并未立刻察觉她的靠近。他站的位置离方才她们说话的小房间,只隔了一丛郁郁的修竹,窗户还大开着……
温蓁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不显。她走近几步,在合适的距离停下,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平稳:“泽芜君。”
蓝曦臣似乎这才回过神,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即颔首回礼,那双总含着春风化雨般笑意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深,静静地注视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这无声的注视在静谧的月夜里拉长了片刻。温蓁坦然迎视,心中念头急转:他在此多久了?方才那些私密话……可曾入了他的耳?
见他不语,温蓁率先开口,语气自然:“泽芜君若无他事,夜深露重,我便先行回去歇息了。”
她这话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蓝曦臣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适才的深沉仿佛错觉。他微微摇头,温声开口,却是问:“温姑娘今日在猎场,可有受伤?”
温蓁一愣,没料到他等在夜风里竟只为问这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嗤笑一声,语气带着点儿惯常的不驯:“就金子勋那点道行?他射出的箭若能挨着我一片衣角,我明天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她向来如此,受了委屈绝不会闷在心里,若是吃了亏,定要让对方加倍难受回来才罢休。既是如此回答,自然是连根汗毛都没伤着。
蓝曦臣看着她鲜活坦荡的模样,那隐在眸底深处的一丝紧绷似乎彻底消散了。他唇角牵起一抹真实的笑意,温声道:“如此便好。”
温蓁心中微动,眼珠转了转,脸上忽地漾开一个促狭的笑:“泽芜君这般关心,莫非……袖子里又备了金疮药不成?”
这本是半真半假的调侃,然而下一刻,蓝曦臣竟真的从广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青花小瓷瓶,稳稳递到她面前,动作流畅自然:“是。这药,姑娘请收下。”
这下轮到温蓁有点措手不及了。
她连忙双手接过微凉的瓷瓶,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心头不知怎的漏跳了一拍。“哎哟,这…多谢泽芜君啦!”
她笑着道谢,将那点异样藏得飞快。
“你我,” 蓝曦臣看着她,眼眸在月色下温润如墨玉,“不是已算朋友?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我谢的不单是这一瓶药。” 温蓁正色道,“今日猎场之上,多亏泽芜君出言相助。这份情,记下了。”
蓝曦臣眼中笑意更深,刚想开口说“朋友相扶本是应当”,温蓁却抢着打断了他:
“不必言谢!” 她狡黠地弯起眉眼,接上了他的话头,笑容明灿,“这话我替你说了!不过呢,既是第一次正经道谢,规矩还是要的。下次,下次你再来帮忙,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她的笑容带着几分率真,却又明晃晃的,在清冷的月辉下格外动人。有那么一瞬,蓝曦臣望着这笑容,竟忘了接话。
“泽芜君?” 温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蓝曦臣猛地回神,罕见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窘迫,立刻拱手道:“时辰不早,叔父与忘机尚在等候,曦臣先行告退。”
说罢,竟是略显匆忙地转身欲走。
“哎——” 温蓁在他身后忍笑出声,脆生生提醒:“大门走反啦!蓝宗主,您贵人多忘事,我们莲花坞的正门在那边!”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向与蓝曦臣所去方向完全相反的回廊尽头。
蓝曦臣身形顿住,僵了一瞬,才无奈又尴尬地转过身来。重新路过温蓁面前时,他脚步微顿,朝她颔首致意,月光下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淡红:“……劳烦姑娘指路。”
温蓁也含笑回礼:“好走,泽芜君慢行。”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月白身影步履匆匆,几乎带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消失在回廊转角,终于绷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位端方雅正、誉满天下的姑苏蓝氏宗主,方才那副强自镇定的慌乱模样,竟莫名让人觉得……怪有趣的?
笑着笑着,温蓁抬起手,“啪”一声,干脆利落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她眼神一凛,低声自语:“温蓁,疯了吧你!” 随即甩甩头,把心头那点异样的涟漪强行摁了下去,快步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自莲花坞继任大典落幕,转眼已是一月有余。日子流水般过去,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温蓁仍是白日勤修,夜间外出猎妖。闲暇时,便擦拭佩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兰陵金氏的宴请帖子送到了江澄手中,也给江厌离单发了一份。金子轩的表白余波未消,这趟金光善摆的酒宴,温蓁和魏无羡不约而同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金麟台已然成了他们心中的龙潭虎穴,前次彻底将金光善得罪狠了,谁知道这次踏进去,角落里藏着谁的冷箭?
得了空闲,温蓁也曾几次去穷奇道。
那里如今是金家重修的苦役之地。她不惜代价,用大把银子撬开了几个监工的口舌,想打听温宁和他那群老弱残兵的下落,得到的却都是千篇一律的摇头晃脑。有一次被问得烦了,一个监工索性指着绵延山道上如同蝼蚁般劳作的苦役人群,语气恶劣:“有本事你自己去认!”
温蓁并没有真的见过温宁,她耐着性子,沿着那沾满泥污和血汗的山道,一个个看过去,试图从那群衣衫褴褛、面目模糊的苦役中打听到点什么,得到的回应却只有麻木而恐惧的眼神和唯诺的否认。
她心里隐隐存着一丝希冀:若能提前找到他们,是否就能避开些什么?
这些困在穷奇道的,多是射日之征中岐山温氏的俘虏。重建这偌大的穷奇道,让败军之将为奴,是仙门最堂皇也是最残忍的规矩。
忽然,一个身影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攥住了她的衣角,枯槁的手如同铁爪。
“温……温姑娘!您、您也姓温!求求您……看在同宗份上,救救我吧!”
温蓁低头,看清那张因过度劳作而形销骨立的脸时,眼神瞬间冷硬如冰。这张脸她记得,昔年战场上,对方一杆长枪也曾让她险象环生。最终棋差一着,被她亲手废了丹田,扔进战俘营。
“救你?” 温蓁唇边浮起一丝刻骨的讥诮,毫不留情地一脚将那脏污的身体踹开,“当初在射阳坡,你们围杀我时,可曾因我姓温而手下留情,留我半寸活路?滚!”
她对这些人,没有半分怜悯。
避开那些麻木或怨毒的目光,她循着暗中观察到的轨迹,走向穷奇道最深处那条宛如大地伤疤的山沟。这是监工们处理尸骸的腌臜处。
温蓁蹲在沟壑边缘,不顾那刺鼻的尸臭,仔细辨认着沟中层层叠叠的残躯。她在找那个传说中肋骨被巨力轰塌、抱着死去孩子的老妪。苦役群里没有,尸骸堆里也没有。连续数日的搜寻,除了沾满尘泥和腐朽气息的疲惫,只余下一场场的空。
就在这时,消息传来,云梦南境闹邪祟,搅扰得民众惶惶不安。温蓁只得暂时搁下无果的搜寻,提剑赶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