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奇怪。
萧子岚这般胡作非为的人,听得这声音时,竟展露出罕见的温顺。
他整个人触电般的僵在原处,倚着来人的肩膀,不敢再乱动分毫。
余光勉强辨认出这人白绢衣上浅浅的卷云纹理,金丝扣点缀在他的腕口,随着每一次舞剑映出淡淡的剑芒。
这人的乌发在剑气与疾风间飞扬而起,眉梢与发际之间有一颗浅浅的月牙形红痣,他的侧脸好生熟悉,熟悉的只要看一眼,便会在心口隐隐抽痛。
那抹浅浅的赤月,如同一把带钩的弯刀,深深的刺入萧子岚的眼眸,勾起了那段在桃禹蹊无忧无虑的时光。
……
“阿曜,我一直觉得老天爷总是太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它怎么能给了你这么好看的脸蛋,还要将一轮月亮赏给你做配,未免太过垂青。”
“你想要?去拿朱砂点一个啊。”
萧子岚托着脸,笑的分外开心,“点的总会散啊,而且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比不上真的。再说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才不会与你相争。”
元辰曜:“你这张嘴,真不知道将来要祸害多少良家姑娘。”
萧子岚故作谦虚道:“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哪里哄的了姑娘,最多哄哄你罢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你眉梢这月亮在一日,我便守你一日。”
元辰曜停下手中的活计,将补好的衣袍扔给萧子岚,“好端端的,你守我做什么?”
萧子岚:“哈哈,自然是怕哪个色迷心窍的非要讨你去做娘子啊!”
元辰曜:“阿岚,不许妄言。再说这话,以后你自己补衣裳。”
萧子岚:“好好好,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对天发誓,对桃花发誓,对大黄发誓也行!哎,哎你别走啊!阿曜!”
……
狂风自身旁掠过再未近身,柔和的绿色灵力将他二人尽数包裹,萧子岚一瞬间以为自己在生死之际出现了幻觉,他喃喃开口道:
“阿曜……是你吗?”
闻言,元辰曜手中的君临剑微微一滞,却并未睬他。旋即剑芒狂舞,挑开眼前重重交叠的风障,带着萧子岚自疾风阵内一跃而出。
阵前天色如同蜡黄,飞沙残叶揉做一团,风未歇,势未减。
元辰曜执剑而立,腰间绿玉璀璨夺目,如同杀过乱世而出的美神,遗世独立。
慕奕霆一身绢衣不染半分尘埃,他负手立在对面,就在他身后,地瓜被五花大绑跪在一旁。
卓矣明手起刀落,刀刃在地瓜的瞳孔里放大,不留半分力道的纵劈而下,那道单薄的身影,就在萧子岚和元辰曜的注视下,歪歪斜斜的倒在了黄土地上。
鲜血四溢,双目未瞑,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草草的了结在眼前。
“地瓜!”
萧子岚怒吼一声,可元辰曜扣在他腰上的手却突然收紧,压的他不得造次。
元辰曜蹙眉,“二少爷这是何意?”
慕奕霆声音阴沉,“他该死。”
元辰曜:“只因他半个时辰前与我道出实情,你便要杀他?”
雷点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公子曜容我解释一句。这奴仆于您面前多嘴,惹的您只身闯入疾风阵内,若是您因此有了什么闪失,我等实在无法与蔚公交代。”
雷点复又拜了一拜,低声道:“再者,我家公子处罚这奴仆,只是想给公子您提个醒,出门在外,凡事应以崇华山大局为重,切莫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原来崇华山的人命甚是金贵,竟可以随意用他人的性命来做提醒警示。
萧子岚怒极反笑,他奋力挣开元辰曜,踉踉跄跄的勉强立住,“我第一次听人将这歪理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崇华山,好一个心狠手辣、为非作歹的崇华山!”
闻言,慕奕霆病态的脸上微微抽动,他手上的戒指顿时幻化出一柄鱼嘴形长刀,周身白芒夺目,呼啸着向萧子岚袭来。
见状,元辰曜旋身上前,将萧子岚严严实实的挡在身后,君临剑随袖而舞,与慕奕霆的鲸雷刀轰然相撞。
“锵!”
白芒与绿芒交叠在一处,摩擦出刺耳的低鸣,两人刀剑相磨,彼此间分毫不让。
慕奕霆压上前来,“元司使好大的本事,不过绿玉修为竟敢不顾劝阻独闯疾风阵?”
元辰曜:“我行事一向如此。”
慕奕霆侧眸瞥了一眼萧子岚,冷笑道:“他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这般护着?”
从无名镇回来的那夜,他便觉得元辰曜有些不对劲儿,今日又单凭一个奴仆的只言片语便敢闯阵,更是让他觉得这二人之间渊源不浅。
元辰曜:“我护他,只因他是凡者。”
慕奕霆:“哦?一个普通的凡者,便能让你如此奋不顾身?”
元辰曜眉头微蹙,“换做是别人,我也一样会去。”
慕奕霆:“元司使好一副菩萨心肠。”他眯着眸子,像锁定猎物的捕食者,眸底寒光肆起,“若我再将他扔进这疾风阵,你又要如何?难道用你手中的这把君临剑杀了我不成?”
元辰曜:“疾风阵非寻常法阵,二少爷若是需要人去探路,辰曜愿为先锋。”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变幻莫测、深浅难料的疾风阵不过是乡村人家的菜园子一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公子曜不可!”雷点道:“疾风阵是天阵,每时每刻的阵法都随天时而变,上一次可以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切不可再以身犯险。”
元辰曜:“你也说了,疾风阵是天阵。时强时弱,生死全凭造化。”
慕奕霆摩擦着指腹,“你威胁我?”
元辰曜面色如常,“我愿为二少爷鞠躬尽瘁,怎么谈得上‘威胁’二字。”
早在慕远珏钦点他二人来淮峰之时,慕奕霆内心的算盘便已打了多次。
元辰曜是先天九阳之体,假以时日修为定会在自己之上,若是趁其羽翼未丰便夭折于此,对慕氏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这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也怨不得他慕奕霆心狠手辣,“既然如此,那明日便有劳元司使了。”
一语言罢,二人再未分说,竟默契的同时收了兵刃,元辰曜秉剑拱手行礼后,转身扶住萧子岚向车队后方走去。
与慕奕霆擦肩而过时,慕奕霆不着痕迹的一笑,低语道:“你莫要忘了,蔚公只是蔚公,先有慕家才能有今日的蔚公。”
元辰曜的身形微微一顿,萧子岚回眸看他,那张昔日里温柔白净的面庞不知何时掺进了几分刚毅和倔强。
夕阳西下,浅红的日光将他二人的浅影拉的瘦长。
萧子岚低头看着元辰曜腰间荧彩环绕的绿玉,又想起慕奕霆刚才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不禁暗暗收紧了拳头。
想来,阿曜在崇华山上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
慕奕霆虽称他为一句“元司使”,却全然没有半分认同的意味,在他们的眼中,元辰曜不过是麻雀窝里飞出的一只好命凤凰,一现世,便受到了蔚公的赏识,这是何等的机遇,他应当感激涕零才对。可元辰曜的身上偏偏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拗劲儿,看似恭顺却从不奉承。
当日蔚公亲自在云顶上为他二次审元,用自己的本命灵力催动他的先天血脉,一经觉醒便是青玉修为。蔚公大悦,当即收他做了关门弟子,但凡教导必是亲力亲为,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元辰曜自上云顶以来,行事从不张扬,为人更是低调,唯一开口求过一样,那便是取缔樊头镇的巡视衙,在桃禹蹊立墓。
众人只知那蹊中老少已逝,却不知还有萧子岚一人逃出生天。
他二人走到囚车附近时,萧子岚感觉自己腰上的压制力道缓缓卸了下来,身侧的人脚步也渐渐的落在他的后面,二人逐渐拉开了一些距离,萧子岚驻足回头,憋了好久才道出一句:“阿曜,好久不见……”
元辰曜听到这声轻唤,脸上未浮现出丝毫波澜,他不由的握紧君临剑的剑鞘,道:“萧公子,那个称呼以后不要再用了。”
萧子岚:“我们能谈谈吗?……就我们两个人,其实我……”
元辰曜:“不必了。”
萧子岚口中一涩:“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元辰曜长睫微动,尘沙掀动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眸底的光,“萧公子,日后好自为之。”
言罢,元辰曜转身要走,萧子岚见状上前半步又顿住,开口道:“等等,今日之恩,谢……谢谢元公子大义,只是明日的阵理应由我闯,就不劳元公子费心了。”那疾风阵凶险的很,若不是因为他,元辰曜没必要以身犯险。
元辰曜闻言侧眸,却并未回应,转身便向阵前的方向走去。
萧子岚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他日盼夜盼想要见到的阿曜,他想过无数个可以的开场白,唯独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他还是那个阿曜吗?
好像形貌与先前无二,而内里却换做了他人。
萧子岚是亲眼见过卓雅芠修炼的,卓雅芠为了进阶已是没日没夜的苦修方才达到蓝玉之阶,即便元辰曜天赋绝伦,想要在短短的时日内达到绿玉巅峰的阶级,定然也是下了寻常人下不到的苦功。
那日他二人在村口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元辰曜说到也正在做到,而他萧子岚呢?
思及此,萧子岚突然觉得心口处一阵灼烧,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羁绊自亡目山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
他捂着胸口,一步一步的挪到囚车旁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卓雅芠见萧子岚活着回来本是欢喜,但瞧他这副模样便先一步跳下车,“萧子岚,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