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岚这才有空打量起面前名唤雷点的少年,长着一副小白脸,身材略显消瘦但不显羸弱,发色中还透着一抹淡淡的青蓝色,他右颊边垂着一缕碎发,倒是让人很想帮他梳拢回脑后去。
不过是领子上比别人多了两道金边,便周身自带一种睥睨之态,他单手负在身后,提高声音道:“怎么?还需要我请你们不成?”
萧子岚和卓雅芠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道:“我也去?”
雷点道:“都跟我走,懂了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二人跟了上去,刚走出两步,雷点又停了下来,一脸不耐烦的扭过来看着卓矣明,重复道:“都,跟我走,懂了吗?”
卓矣明怔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来。
雷点看着卓矣明摇头道:“愚,愚不可昧。”
一行四人,共乘雷点的青玉,飞腾而起,向着淮峰深处飞去。
这是萧子岚第一次俯瞰淮峰的全貌,只觉得这地方明明是一座峰,入眼却没有寸草和片土,几乎全是石头堆起来的死物,乌漆漆的,若不是尚有些亭台楼阁,远看着活像是一个坟包。
不吉利,真是不吉利。
不多时,他们便在一处大殿前停了下来,棕褐色的殿门朝外大开,梁上高悬一块金字黑匾,匾上有云:青丹殿。
青丹,音同“衾单”。
老人们都知道,那衾单是死人盖的被子。
萧子岚小声揶揄道:“你们淮峰起名字不看风水的吗?”
卓雅芠:“正相反,淮峰中间高四面低,峰体狭长,且东边有一缺角,此为大凶之象。为镇此山,便在布局和命名时颇为讲究。”
百年来,淮峰东边压一九孔铜钟镇邪,各处楼宇大都取阴名自镇,即便如此,这地方的山脉还是容易滋生些怪异的东西,不过祸福相依,倒是也孕育了能建造魂安里的宝地。
青丹殿为一处尖顶楼,像一把油纸伞直直扣在地上,四个伞角微微上翘,各雕一只龙抬头金首,角下各立一根四方青石柱,柱上各雕鬼怪神佛四十余种,面目或憎,或慈,或泯,或狞。
殿内东西两侧空无一物,到显得这大殿格外空旷,唯有那五阶白玉石梯上有两把并列而陈的紫檀椅,右边椅子上,慕博文摇着扇子半寐半醒。
而左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二八年华,剑眉凤目,第一眼看他时,只觉得是个略带病态的文弱书生,第二眼再瞧他时,便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威胁和阴冷。
他的白绢衣领口上也镶有两道金丝雷电,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奶白色的玉戒,特别是腰间垂着的一块绿玉,萤彩非常,让人不敢对他小觑分毫。
雷点回头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萧子岚,而后示意众人站在殿中,他抬步上了白玉阶,俯身在少年耳边说了几句,少年点头后,他才起身对众人道:“这位便是当今仙首慕远珏的第二子慕奕霆,尔等可称他为公子霆。”
“拜见公子霆,博文先生。”
阶下三人齐齐行礼,顺带也拜了拜隔壁的慕博文,这老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应和着,五分无精打采五分漫不经心。
萧子岚无暇睬他,只是偷偷的环顾大殿,未曾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既感如释重负又难免有些失落。
阿曜不在这里,应当是还未归来。
可是即便他真的在这里,第一句话该同他说什么呢?
萧子岚垂着头,卓雅芠和卓矣明也不做声,那座上之人却将他三人打量了许久。
慕奕霆缓缓的转动着玉戒,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请大家为我答疑解惑。”
卓矣明倒是积极的很,赶忙拱手道:“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子岚和卓雅芠对视一眼,同时撇撇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萧子岚可不信慕奕霆大老远从崇华山过来,能问什么好题,只怕是问问有陷阱,句句催人命。
慕奕霆向雷点抬手示意,雷点便上前半步对众人道:“实不相瞒,这次公子霆亲临淮峰是为了查一桩命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慕淮死了,且死在淮峰境内。”
慕淮死了!
卓矣明登时怔在原地,慕淮不仅是他的座师更是淮峰的峰主,身为黄玉修者,一手灵鞭使的出神入化,又是何人能在淮峰的地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杀了?
卓雅芠在魂安里时被棠西御俯身,他压根就不知道慕淮来过魂安里,因此此时也是倍感震惊。
慕奕霆的视线缓缓的扫过阶下的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萧子岚的身上,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萧子岚眨了眨眼,摊摊手,道:“敢问公子霆,慕淮是何许人?”
慕博文闭着眼睛咂咂嘴,“小子,慕淮是淮峰的峰主,你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
萧子岚故作茫然的摇摇头,“小人乃乡村野民,长居深山,以酿酒为生,如何能知道如此人物?”
慕奕霆的双眸蒙上一层金光,萧子岚知道他在用审元礼探他的虚实,不过早些时候卓雅芠就对他盖章定论过,阴阳平衡,废柴一根。他到不信,这慕奕霆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果然,慕奕霆眸子里的光如同将灭的篝火,陡然散去,他接着道:“慕淮的尸身是在魂安里的废墟下被发现的,就是在那附近,有人见过你,你到那里做什么?”
有人见过他?
慕奕霆不说,他倒是差点忘了。
那日从魂安里脱险后,他同凤倾澄一道向桃禹蹊走,路上碰见了不少要投奔樊头镇的外乡人。
魂安里与桃禹蹊本就隔着一个山头,他会被人看到并不奇怪。
萧子岚心底虽然明白,但还是明知故问,“哦?我日日喜欢闲逛,不知你说的魂安里又是何处?”
慕奕霆右手虚抬,五根指尖回扣,水汽从空气中挣脱而出,被绿色的灵力包裹着跳跃进掌心,一颗一颗吸附在一起,凝出了一把一尺见方的水月镜。
镜子漂浮而起,中心圆盘上缓缓的显现出一片崇山峻岭,在那山岭之间,一处山脉塌陷而下,绵绵不绝的山泉自崩塌处四射而出,急流撞击山石,发出咚咚轰鸣。
慕奕霆:“你可认得此处?”
当然认得,这不就是魂安里么。
萧子岚伸长脖子,装模作样的仔细瞧了半天,摩擦着下巴道:“原来是我家后山啊,平日闲逛常去。”
水月镜中的景象突然扭曲,幻化出一道少女的影像,黛眉杏眸,紫衣窈窕,腰间一把永夜寒光瑟瑟。
慕奕霆:“你可认得她?”
萧子岚看着那人像,龇牙一笑,“自然认得。”
慕奕霆的身子微微绷直:“哦?”
萧子岚挑眉,“这天下的美人儿,我都认得,只可惜人家不认识我啊。”
轰——
水月镜被慕奕霆一把捏爆,他病态的脸上难得露出点神情,只可惜这神情并不是什么善意。
几乎是同时,那玉戒中射出一道白环,像街上的套圈把戏一样,自萧子岚头顶落下,正好卡在他两臂手肘处,他越挣扎那圈就绷的越紧。
萧子岚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嗓子处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不仅噎的他生疼,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卓雅芠认出了这是三息之内便能取凡者性命的缚魂术,急忙躬身求情道:“萧子岚天性如此,求公子霆手下留情。”
慕奕霆侧眸,左手扬出一道连心绳束在了卓雅芠的手腕上,绳中央一只金色的铃铛悬垂而下。
连心绳是崇华山审问修者时常用的把戏,人一旦撒谎,灵力中便会出现异样的波动,那金铃便会作响。
慕奕霆:“从现在起,我问你答,否则他死。”
卓雅芠的额头上沁出一丝薄汗,“是。”
慕奕霆:“你们近日可曾见过凤倾澄?”
卓雅芠:“……见过。”
慕奕霆狭长的眸子中仿佛蕴含着一道深渊,他凝视着卓雅芠,“见她在做什么?”
卓雅芠:“杀人。”
慕奕霆:“在何处?杀何人?”
卓雅芠:“在一个无名之镇,杀崇华山的修者。”
慕奕霆:“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命大,凤倾澄杀光了所有人,倒是留下了你们这两个活口。凤倾澄为什么没有杀你?”
卓雅芠身着崇华山的白绢衣,若按常理论凤倾澄不会放过他。可这让他如何答?难不成说凤倾澄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将崇华山的修者全杀了?
卓雅芠:“她不会杀我。”
慕奕霆:“为何?”
卓雅芠:“因为我早已不是淮峰的修者了。”
慕奕霆:“她如何知道?”
卓雅芠笑了,他脑子里回忆着在周庄的那晚,第一次见到凤倾澄的场景,“因为我怕死啊,她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举着手向她求饶解释,她便真的放过了我。”
连心绳能测谎不假,可他卓雅芠句句属实,只不过时间顺序换了罢了。连心绳终归是个死物,又怎能玩的过人心。
卓矣明鄙夷的看了卓雅芠一眼,在一旁抱拳道:“卓雅芠本就是淮峰的罪徒,两年前便被峰主逐出了淮峰。”
萧子岚在一旁被那白圈憋的红了脸,要不是此刻身体被束,他都想站起来替卓矣明鼓掌,这个料爆的真是时候。
大殿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一只淡黄色的灵鸽自殿外振翅飞来,雷点手托青光承接住了那灵鸽,触手瞬间,化作一片金色的符文融入掌心。
雷点转身向慕奕霆拱手道:“漠叔那边有消息了。”他侧眸看向阶下三人,进言道:“也许,他们还能帮上咱们的大忙。”
慕奕霆不置可否,他左手一挥,连心绳便化作一袅云烟,沉声道:“来人,将他二人关入炼房。”
炼房,同“殓房”。
这种阴名听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