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雪山费力地挣脱黑暗,轮廓渐渐地清晰。鹰笛声声,在曙光微露的青蓝色天空下婉转悠扬。
米秋醒了,柯尔克孜族姑娘们昨夜绣在天幕上的星子,流淌下来缀在星空房的透明穹顶上、缀在青草的尖儿上。
最大的那颗缀在丫小丫的睫毛尖上,将坠未坠地裹着早晨的半枚残月。
米秋把昨天买的几枚茶叶蛋放开水壶里加热。她盘算着,待会早餐时带上“加餐”。酒店定量供应的早餐,仅包含两枚白煮蛋、两只油塔子与一碟开胃泡菜。这般餐量,只怕难以满足爸妈的胃口 。
开水壶的咕嘟声撞碎了丫小丫的好梦。她迷迷糊糊地伸出小腿,可凉意瞬间顺着脚踝爬上脊背,她“嗖”地一下把腿缩回被窝。紧接着,她翻了个身跪在床上,弓着背像只炸毛的猫,双手胡乱地扒拉乱蓬蓬的头发,扯开嗓子大声唱起来:“我不想起床 ,不想起床。妈妈不要再对我啰嗦……”
米秋望着披起被子,头发支棱如鸡窝的丫小丫,喉咙突然发紧,爱意像塔合曼汩汩的温泉冲破冰层,漫过所有疲惫的沟壑:“不急,再赖会儿床也行。”
丫小丫揉了揉惺忪发红的睡眼,嘟囔着说:“算了,到时候误了行程都怪我。”
米秋去找米妈,发现爸妈房间已经收拾整齐,他们不在房间里,应该是出去散步了。
她发了个信息给米妈,叫他们回来一起去餐厅吃早餐。
丫小丫只吃蛋白,蛋黄被她扔在餐盘里,米爸心疼,又剥了蛋白给她,自己捡过来蛋黄要吃。
米秋瞥见米爸正要咬下蛋黄,急忙伸手拦住:“爸,蛋黄胆固醇含量高,吃多了容易让血液里的胆固醇超标,对血管不好,你少吃些。”
米妈听见撇了撇嘴:“日子一舒坦,事儿倒多了。”
米爸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把蛋黄搁回了盘子里。
米秋又跟丫小丫说:“两个蛋白足够啦,太多小肾脏受不了。”
丫小丫拖长声调跟外婆抱怨:“外婆,你瞧瞧,自从米姐喜欢上运动,她就成了营养专家。”
米爸米妈笑得合不拢嘴,米妈边笑边搂住丫小丫:“你也应该学你米姐多运动。”
丫小丫干笑两声,耷拉着脑袋试探:“外婆,您直说吧,是不是觉得我该减肥了?
米妈抿着嘴:“其实也还好……就是健康第一,耶!”
丫小丫......
米秋得意地朝丫小丫挤了挤眼,随后喊上米爸一起去收拾行李。米妈和丫小丫在餐厅将三个保温杯灌满开水后到前台办理退房手续。
远处的雪山已经完全清晰,格外的白。
米妈说:“真白,什么都没有的白。”
丫小丫说:“是我画画留的白。”
从塔县东南方向出去,路两旁的雪柳绿得那么纯粹,那么鲜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太阳从东边的雪山后跳出来,雪山尖被点燃,像是皮里克节点燃的酥油灯、是孩子们点燃的篝火,是矗立在屋顶那根巨大的灯烛,是所有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人们的幸福希冀。(皮里克节:塔吉克族一个十分隆重的节日。)
那抹希冀朗然无拘地探入帕米尔高原的每一寸肌肤,峡谷、山脉、湖泊、草甸都沐浴在这渐次铺开的光辉中,一切曾隐在暗处的东西在光影攻势下节节败退,帕米尔高原真正的醒了。
米秋想:那只旱獭肯定又出来了。
柏油路也醒了,蜿蜒、起伏,一直到很远的远方。
米秋的车也蜿蜒、起伏。一直到通往瓦恰乡的三岔口。
一个巨大的牌子自然地出现在眼前:“今日走过了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米秋笑了笑,方向盘向左打,进入盘龙古道停车场。
“你们去洗手间或走一走,缓一缓,接下来我们要一鼓作气走完人生所有的弯路了。”米秋十指相扣,举过头顶掌心向上,把腰往前送了几下舒展身体。
大家都上了车,认真地扣上安全带。米秋从中央后视镜里看看爸妈:“咱们出发了。”
盘龙古道,600弯险路。人生加上曲折
二字,多少都能带出点哲学的道理,这里是道理与哲学的高产地。
米秋在思考,在刹车与油门的刹那间隙里,她都听见了自己心跳如鼓。
车在望龙坡戛然停驻,山风轻轻地呜咽。米爸缓缓推开车门,衣角被风掀起来,他望望远处,挺了挺脊背。米妈默不作声地递过去一瓶从山东带来的景阳冈酒,又将一包泰山牌香烟轻轻塞进他掌心里。
望龙坡飘着雪,它不是洋洋洒洒从天而降大片大片的雪花,是雪粒子,风从山巅上把它送过来,把它从冬季送到夏季,一粒一粒打在脸上。
米爸走到背风处蹲下去,颤抖着撕开烟盒,落在眉梢上的雪粒子化了,化作水,在他面庞褶皱里曲折。
远处的中巴友谊路像条银链,一端是帕米尔高原的云,一端是海上的明月。
米爸取出三根烟,点了并排插在土堆里:“凡成啊,我来看你了,带了老家的烟酒。都说这儿离天最近,你在天上,能瞧见我不?30多年了,这是你走后,我离你最近的一次吧,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也......老了。”
青烟袅袅,米爸睁不开眼,他抬起手揉揉,越揉起湿。
“在山东,我常想你,但是太远,你可能收不到。我也不能常来看你,活着的人有活着的羁绊......”
青烟被风揉碎了,那不是寻常的烟雾,它是凡成三十多年前乱石堆下未及呼出的那口气。
米爸的背突然有些佝偻,他拆开酒封,颤巍巍地将酒液洒在地上。
米爸仰起头,喝了一口酒,将剩余的酒和烟留在那里。
米妈扶起米爸,他们靠在一起,像棵枯树靠着另一棵枯树。
米秋朝丫小丫递了个眼神,她立马会意,过去钻进了外公外婆怀中。米秋望着父母眼角的皱纹,喉头存些微哽,也上前紧紧拥抱他们。
转身的时候丫小丫伸手挽住米秋胳膊,米秋抽开,笑着将她揽住。
“这是你爸的幼伴子,修路友谊路牺牲的。”米妈没有多说。(幼伴子,发小)
大多数成年人心里的事,无论有多大,都只有三言两语,一杯酒装得下,一根香烟也烧得尽。
他们都坐在车里沉默,沉默着看见银白的烟灰一截截断裂坠落,落地碎成齑粉轰然散开,在风里打着旋儿,直至消失不见。
“爸,没事吧?”米秋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
“没事。”
“没事的,能有什么事。”米妈接着说。
“米姐,我想到一个道理,要想走出盘龙古道,必须要经历这些弯路!”
米秋一笑:“那咱们就走,走这完这些必须要经历的弯路。”
米爸在后座上笑:“丫丫还记得你妈妈在白沙湖说的话吗?”
丫小丫眼睛眨眨:“记得啦,意思是勇敢的接受遇到的挫折并打败它。但我还小,并不想懂这么多道理。”
米秋说:“作为妈妈,我想你一直生活在童话里。”
又回到塔县,他们吃了简单的午餐,便往回程走,去塔合曼温泉休整。
“钱到帕米尔高原时方恨少。”
米秋在度假村安排好住宿,发出打工人的千古之叹。这里花钱,真的像雪崩一样惊心动魄。
叹息归叹息,温泉真的很宝藏,置身其中,卡比新山谷岩层簌簌低语时,塔合曼的泉水便挣脱岩层怀抱,带着地心脉搏的震颤,自青灰色山褶间喷薄成银亮的绸。
蒸腾的热气瞬间凝成冰晶挂上睫毛,米秋将脖颈缓缓沉入池中,好像看到远处慕士塔格峰的雪线正在消融——温泉水纹里荡漾着雪山倒影,把过去煮成了氤氲的雾。
听潺潺水声,与慕士塔格冰峰展开一场隔空对话,是多么的惬意。
米秋叮嘱家人不要泡太长时间,然后独自去树洞公路。
塔合曼温泉到树洞公路很近,开车过去不过十分钟。
雪柳枝桠在头顶编织成天然穹顶,米秋踩着交错的光影来回踱步,落叶吻着她的脚。风裹挟着高原特有的冷冽撞进衣领,米秋把衣服拉了拉裹紧了些,偶尔有车从她身边开过,车身反射着阳光,时光在游走一般。
道旁的青稞田正悄然换妆,风把高原的阳光揉碎,洒在青稞穗子上,于是青稞黄了。但还有很多青涩的植株依旧倔强地攥着翠绿,不肯老去。
米秋把写着心事的纸条塞进雪柳树凹陷的空洞里,树洞一定能接住这些心事,像接纳这些本该在秋季零落,却在夏季飘零的树叶。
空荡荡的风穿过枝桠,带着些凉意也带着些阳光的温暖,穿过她的思绪。她突然勾起嘴角笑笑——那些过往,在高原澄澈的天光里,轻了,真的轻了。
米秋回到温泉,推开房门,欢笑声倾泻而出:米爸歪坐在床头,两颊贴着七八张“战损”纸条;米妈咬着下唇憋笑,指尖捏着新牌蓄势待发;小丫丫晃着脚丫子,得意洋洋地举着一手好牌。
纸牌纷飞与笑闹声,像被时光酿成的酒。
见米秋回来,三个人收起纸牌,丫小丫帮米爸摘掉纸条,跳下床拉起米秋就去餐厅。
“外公外婆订了餐,说你晚上不吃饭,咱们今天早点吃,吃了再泡一次温泉,晚上看星星。”
米爸拿出个鼓鼓的皮囊,给米秋和自己倒上杯马□□酒,酒香混着酸甜味直往鼻尖钻。
米爸晃着酒杯,眼角笑出细纹:“秋秋,爸妈想说的,你都知道。今天就不说多余的话,咱们就干杯——跟往事痛痛快快干个杯!”
丫小丫举着可乐蹦起来:“带上我,干杯!百事可乐,千事都顺!”
米妈轻抿奶茶,眼波温柔:“好,跟往事干杯,也敬咱们未来的好光景。”
米秋别过脸去,不想让家人看见眼底的湿润,可鼻尖酸涩得厉害,她笑着哽咽说:“谢谢爸,谢谢妈,谢谢丫小丫。”
米妈伸手拂开米秋垂落的发丝,指尖带着温泉氤氲的暖意:“在爸妈这儿还硬撑什么?哭出来,把委屈一股脑全都倒干净。”
米爸往女儿碗里夹了块热腾腾的肉:“明天咱们就返程,以后每一步,咱都笑着走。”
米秋嗯了一声,泪珠坠在碗里。
小孩子吃饭,总也不那么认真,丫小丫三两下便扒拉完,抓起纸巾随意抹了把嘴,逃离餐桌,在餐厅里晃来晃去。
“米姐,快来看,苏然作品,和还手机的苏然哥同名呢?”
丫小丫看见一幅摄影作品上署着苏然的名。
“应该是同名而已。”米秋斜睨丫小丫一眼,“他看上去比你娘都大,你叫哥?”
米秋还是走过去看了看,照片是秋天的树洞公路,雪柳树落叶纷纷,地上铺展了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