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像是飓风来过，破碎的婚纱照框子和剪碎的照片、斜着跟的鞋子、翻开的杂志和书本在玄关地面上零零落落。杂物从沙发一直堆叠到地上，七八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纸箱没有封口。

丫小丫早早去了新房，一边收拾自己的房间，一边等着接收搬家公司送过去的东西。

米秋蜷在墙角，后背抵着有些斑驳的墙壁，双手撑在膝上，眼泪大颗大颗从指缝里涌出来。

寂然的，悠悠的，静静的，流得很漫长，无尽无休地一直地流着。

这里有沉淀起来的记忆；有想扔没有扔的旧物；还有一盆像极了生活本身的半枯绿萝。这里每一抽空气、每一寸地方都有挣扎，有和解，最终还是一地炙热烧过以后的冷灰。

米秋心里有很多的感触，却再也无从说起。她从墙角站起来，踢开斜在地上已经不合脚的旧鞋子，关上了门。

那些旧物就不必要了吧，它们是一条冬眠的狠毒的银环蛇，只要它醒过来，就会咬上你一口，非死即伤。让它们和过去一同关上，在时间里陈腐成气，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她给中介发了个信息：“钥匙在地垫下，随时可看房。”

搬家公司的人把东西放在指定位置就走了，米秋和丫小丫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把物件归置到位。

斜阳穿过整面落地窗，在地板上流淌出琥珀色的光河。丫小丫忽然被光影撩拨，她甩了拖鞋赤着脚，足尖轻点地板划出半弧，膝弯如蝶翼翕动下沉，舒展的小腿擦过空气划出银线，转身刹那扬起的手臂与绷直的后腿在空中勾勒出新月的弧度。

米秋依在门框上，看丫小丫裙摆碎金流转：“地上那么脏......”

门铃响了。

米秋过去开门，从门缝里接过来一个纸袋。

一杯珍珠奶茶，一杯冰美式。奶茶是女儿的，冰美式是自己的。

米秋把奶茶递给丫小丫：“如果你房间收拾好了，你就自己安排时间。”

“得嘞。”

打扫还留着尾巴，顾不得疲惫，米秋戴上乳胶手套，用扫帚把地上零落的宽胶带，捆扎带推在一起，捡起来挽成团扔在大黑袋子里。

那杯放在桌上的冰美式，杯壁悄然沁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渐渐汇集成流淌的水痕。

门铃又响起。

“米姐，我去拿！”丫小丫趿着拖鞋冲过去，脚一滑，拖鞋“嗖——”飞出去老远。

米秋带一分嫌弃：“屁股着火了？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女孩子？”

“着火了请踹倒我，直接踩......”

门打开，小哥递进来一抱花材。

明黄如初升太阳的向日葵花盘、洁白似雪的洋桔梗、如雪花般纯净的百合，以及宛如碧空的蓝色矢车菊 。

丫小丫把花材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又跑回房间里拿出几个玻璃花瓶和剪刀。

“小男友送的？”米秋斜睨一眼女儿，然后偷摸地朝扫帚的方向磨过去。

“你这是在诱供？”丫小丫瞪圆眼睛，眼珠子要飞出去，看见米秋小动作，马上识破意图，赶紧过去抢来扫帚藏在背后。

“你这是想拿扫帚揍我？”丫小丫白了米秋一眼，“我自己订的。”

“你审美和你成绩一样，提升空间巨大。”米秋白一眼回去。

丫小丫啍一声：“不提成绩你还是个好妈妈。”

米秋怼回去：“成绩好点你会是个好女儿。”

丫小丫不说话了，挑战权威要懂适可而止，尺度很重要。

她拿起花材和花瓶比划，要去掉多余的叶子和旁枝，再剪好斜口。

“米姐！”丫小丫夸张地捂着嘴，语调瞬间拔高，“第一剪就出大岔子啦！这向日葵的茎留太短了！”

“一心二用了吧？不是有个矮陶罐？单独插起来放钢琴上。”

第一剪就出了重大失误，丫小丫不敢马虎，她低着头格外认真，斜进来的阳光给她短发染上了一层暖黄，额前的一缕碎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把花瓶摆到合适的位置，房间一下子鲜活起来，有了抚慰人心的生气 。

“向阳而开的花，生来灿烂，美得不可方物！我真的是多才多艺。”丫小丫拍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顺手端起米秋的咖啡喝了一口，眉头瞬间皱起，“一杯苦水......”

米秋把咖啡抢过来：“你哪知道什么是苦。”

丫小丫把剪下来的残枝败叶收拢起来扔进垃圾袋，去洗手间拧了拖把过来拖地。

地板上有灰尘，湿漉漉的拖布头在地板上蜿蜒游走，地板的纹路与残留的尘埃竟形成微妙的层次——深浅交错的灰白，犹如远山的轮廓。

米秋端起咖啡靠在门框笑话女儿：“鬼画桃符。”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尽管米秋已经删除联系人，她依然熟悉屏幕上闪烁着的这个号码。

她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手指划过红色拒接键。电话马上又进来，她索性关了手机。

丫小丫的电话又响起，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后划开接听键，声音不带一丝起伏，甚至有些疏离：“爸，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有些错能犯，有些错绝对不能犯。你就犯了那种绝对不能犯的错！以后别给米姐打电话啦，我米姐才不会接你电话呢！”

挂了电话，丫小丫扑过去挂在米秋脖子上，眼泪在眼眶里颤抖，“米姐，我爱你。”

米秋噗嗤一笑：“用35分的数学成绩？”

“我在抒情呢。”丫小丫撒娇，“你真是煞风景的小能手。”

“中学是段美好的时光，学习没学好，玩也没玩好，你不觉得挺亏的？学习和玩，一头没占上！”

米秋靠着墙，喝了最后一口咖啡，斜进来的光落在她脸上，绒毛被照得纤毫毕现。得岁月偏爱，三十四的年龄，皮肤还白皙通透，隐隐泛着珍珠般的莹润。

米秋继续打扫房间，丫小丫自告奋勇去厨房清洗餐具。到该做晚饭的时候，米秋发现丫小丫竟把晚饭做好了。

丫小丫在桌子上铺好餐布，把放在钢琴上的单枝向日葵拿过来放桌子上，再把晚餐端上来。水果沙拉、蔬菜沙拉、番茄鸡肉意面，合米秋这个运动爱好者的胃。

丫小丫说：“新房的第一顿饭，仪式感要满满的。”

米秋：“新生活开始，你参与的主观能动性不错，提出表扬。”

丫小丫：“表扬具体到物质上我会更开心。”

米秋：“要注重精神上的获得。”

米秋轻轻卷起叉意面，放入口中，一股热流涌上喉头，瞬间哽住，鼻腔也跟着泛起酸意。

也吃过丫小丫做的饭，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丫小丫：“米姐，现在收拾好了，你可以去找沈姐姐玩玩，但是你别开车去，太远了。”

米秋：“把你放家里，我能放心？”

丫小丫：“我不是小孩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米秋：“你不会是把我游说走，享受自由空间？你不会得逞的。”

丫小丫：“米姐，你别老盯着我啊，你多顾着你自己，我游戏都全删了，我会好好念书的。但是我能不能提个条件？”

米秋：“提什么条件，自己先想好，别没被满足自己生闷气。”

丫小丫：“钢琴......我能不学了吗？”

米秋：“这个啊，你的事，你决定。”

丫小丫欢呼：“米姐万岁！”

米秋：“我可不想活成老妖婆。”

晚上，米秋斜躺在床上，墙边的花瓶插着三支向日葵，还有白似雪的洋桔梗、百合、蓝色矢车菊 。

尽管有些不伦不类，但它们在灯光下也是真的即漂亮又温馨，她看了一会儿，心中满满充斥着一股新的活力。

远处的高楼渐次被霓虹点亮，底层如星火般闪烁着苏醒，而后光芒层层攀援而上，直至整栋建筑灯火辉煌；未几，又似生命的潮汐退去，一层接着一层陷入黑暗。

这忽明忽灭的光景，恰似人生，有泥泞不堪，有通衢大道，有山穷水尽的黯淡，也不乏柳暗花明的豁然。

米秋在心底轻声呢喃：“米秋，加把劲呀！就像蚌孕育珍珠那般，咬牙扛过岁月的磨砺，自己也能绽放出珍珠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