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三十九度高温。
空气滚烫黏腻,水泥路面冒着烟,泛起一层虚幻的热浪,远远看过去,像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米秋从广本4S店走出来,热浪像一堵墙,堵得她胸口发闷。她在心里默默的给自己投了一票,年度优秀员工——稳了。
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来和客户沟通,老板请上自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她戴上口罩,架上太阳镜,手在额前搭个凉棚,快步走到自己那辆小锋范前拉开门,侧身上去,赶紧把玻璃降下来。
冷风调到最大,空调风扇呼呼的要飞出来,一捧陈年旧灰令米秋猝不及防,重重的土腥味混着一股酸气,透过口罩直逼鼻腔。她把头扭向一边,手扬起来扇了几下。
车里热气散了,米秋把玻璃升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一溜烟开车出了汽车城。
公司的走廊挤满了人,同事们像被晒得打卷的叶,在狭窄的过道里恹恹怏怏。有人手里攥着文件,纸张边缘被捏得皱皱巴巴;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眉头紧锁,眼神迷离。手机屏幕在诡异的寂静里明明灭灭。
办公室里面目全非——文件散落一地,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过。搬运工们进进出出,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他们扛着办公桌、搬着椅子,金属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一张曾经摆满绿植和相框的桌子斜斜地歪在墙角,抽屉半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
米秋心里一咯噔:老板这是跑路了?
她开始为没到手的薪水担忧,老板的助理安静走过来,告诉米秋:“秋姐,公司撑不下去,黄了!你的私人物品我给你收起来了。”
米秋错愕,一时间竟呆立在原地。反应过来后,赶忙向安静道谢,又想起很久老板都没有跟编辑部开选题会了,原来已早有预兆。
她心疼了老板三秒钟,惋惜自己又无缘年度优秀员工了,她觉得很有必要在家里设个年度家庭成员奖。
受老板委托,安静宣布,受国内汽车垂直网站冲击,乌鲁木齐来GO汽车网关闭服务器,终止运营。所有员工薪酬计算至足月,公司再给予两个月基本薪资补偿,员工就地解散。
眼看着不高的楼——塌了。米秋失业了,一下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一想到不但有足月薪水和补偿,米秋的心又满足了。
关系融洽的几个同事在北京路全聚德吃散伙饭。
大家都是前有房贷、车贷,后有儿女追债的人,失业对于他们而言,还是非常具体的问题。
大家的兴致并不高,起初还勉强寒暄,不痛不痒的说着些感谢这些年支持关心与帮助的场面话,约定接下来找工作一定要互相通一通消息。最终低落的情绪还是占了上风,像是菜品里的花椒放太多,喉管紧绷,气息卡在喉咙透不过来。
气氛变得压抑又沉闷。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餐毕,大家都蔫蔫巴巴地走向自己的车,连认真告别的情绪也没有,各自朝背后无力地扬扬手,江湖再见了。
大家食不知味,很多菜都没动过,米秋觉得可惜,打包了烤鸭和烩鸭四宝汤。女儿丫小丫最喜欢吃烤鸭,她一定会很高兴——失业跟她又没关系。
米秋的情绪倒是没受到过多的影响,捧不上铁饭碗的打工人,不辞几回职,不被辞退几回,不经历几个公司倒闭,过不完这辈子。
米秋发动车,没有立即开出停车场,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这突如其来的大把时间,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填充。
根子里还是牛马命,闲下来就不知所措。
下午的时间,是去咖啡馆坐一坐还是直接回家,米秋纠结了好一阵。
最后她决定去超市采买些新鲜食材,在喀什开服装店的闺蜜沈姿言来乌鲁木齐打货,原本想请她在外头吃顿大餐,现在有了时间,不如亲手做顿饭,讨闺蜜欢心。
关键省钱是不是?失业了不得算计着点花钱?
去家乐福最近,但那儿停车难,向来让她头疼。思来想去,还是放弃。车子行至小西沟十字路口,米秋一个左拐,上了去蜘蛛山隧道的引桥。
友好时尚购物中心,是乌鲁木齐比较有品质的综合体。米秋推着购物车优哉游哉地逛着,心里暗忖自己还是有点拎不清,这么贵的地方都敢来。
一圈下来,购物车里仅有两盒三文鱼,90%的黑巧却有一大堆。回过神,她又转回生鲜区。
米秋把食材放到后备箱,顺手拨通沈姿言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沈姿言说自己还在办理托运,等这批衣服发走就能脱身。
成功广场周边交通复杂,停车极为不便,两人简单商议后,决定让沈姿言在新华北路边上等着。
米秋远远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沈姿言。
顶着利落的美式圆寸,身着浓烈明艳的印花T恤。下身搭条破洞牛仔裤,白花花的大腿展露无遗 ,逼得太阳光都暗了些,愰眼得很。
沈姿言是美的,她的美和米秋的美不一样,是那种能兴风作浪的美。
“你这发型,真是一言难尽......”米秋手指顶了顶太阳镜,嫌弃得很。
沈姿言切了一声:“时尚!”
“那我那秃头的老爹不是站在时尚最前沿?”米秋噗嗤一笑。
沈姿言:“那不是站在时尚最前沿,那是从最前沿摔下去了。”
米秋扶了把额头,竟无言以对。
“很久没来了,生意要死不活?”米秋随意一问。
沈姿言狠狠地剜了米秋一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上新的时候才会特意过来。要是补货也跑一趟,赚的钱连路费都不够。”
米秋谄媚:“你冤枉我了,我做梦都在烧香,求菩萨保佑你赶紧暴富!我好蹭吃蹭喝享清福! ”
沈姿言认真的说:“拜托下次做梦烧香虔诚一点,暴富了我养你,做两个幸福的人,购物、干饭,周游世界。”
“木啊。”米秋撅起嘴,发出来个亲嘴的声音,“什么时候回?你要是没别的安排,周末咱去赛湖转转?”
沈姿言白了米秋一眼:“赛湖有什么玩的?顺道去还行,单独去不值当。再说哪有闲工夫啊!店里天天产生费用,不开店喝西北风去?你不用上班?”
“我不是以前去过么,觉得还挺好的,就想着再去一趟。我们公司倒闭了,今天失业了,时间多得很。”米秋神色平静,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
沈姿言斜着眼看过去,略带调侃地说:“完全瞧不出你是个刚失业的人!”
“拜托,失业而已,又不是失身,难道要哭天喊地?该哭的难道不应该是我老板?”米秋咧开嘴嗨起来,“我想追着贝加尔湖的蓝冰裂缝奔跑,看碎钻般的冰面在脚下延展;还想在敦煌的星空下支起画架,等银河坠入鸣沙山蜿蜒的曲线里……”
米秋降下车窗,左手伸出窗外张开手指,感受着热风从指缝间穿过:“自由万万岁!”
“失身你是不可能哭天喊地的。”沈姿言伸手贴了贴米秋的额头,满脸狐疑:“你已经先富起来了?你这是丢了工作还是拣了钱?”
米秋右手一把挡开:“要死,开车呢!从今天起,我要踩过布满青苔的石阶,去叩响群山深处炊烟袅袅的木门;要穿过霓虹照不到的街巷,听小店里手艺人讲述岁月沉淀的故事。”
“你有点飘!”沈姿言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米秋收起自嗨的表情:“哎,我,只是想而已,想想又不花钱!”
沈姿言马上换个表情,脸上写满“心疼你”仨字:“钱会有的,比起很多人,你至少实现了想法自由!”
米秋:“你这安慰还真是,别具一格......”
乌鲁木齐很多地方停车都是老大难,日光小区也不例外,什么时候回去都没有空着的停车位,好像有很多人买了车就为占停车位似的。米秋每次都只能停在马路边,即便如此,还得讲点运气,运气不好,只能往东排到虹桥,或者停到碱泉街向阳花园附近去。
两个人提着东西颤颤巍巍,从虹桥往日光小区走。
沈姿言一边走一边嘀咕:“打个车吧,还远着呢,很晒很热啊!”
米秋:“亲,坚持坚持,我刚失业......没有收入了。”
沈姿言继续嘀咕:“米秋,你是故意的,就该先在小区门口把我和东西卸下来,再跑去停车。”
米秋:“亲,坚持坚持,我刚失业......脑子不太够用。”
沈姿言还要嘀咕,忍住了:“好吧。”
米秋把钥匙插进锁孔,正一圈,反一圈——锁芯发出干涩的咔嗒声.....
门,是反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