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远一夜睡得不安稳,拂月也一样,她不懂自己为何会杀不了谢临远,莫非,一切都是天意,她重回来这一遭,不过是再亲眼目睹一次悲剧的发生?
拂月甩甩脑袋,她从不信什么天意,既然她除不掉天魔,那就借别人的手,谢临远,绝对不能留。
下定决心后,拂月给晏逢传了一份口信。
晨雾裹挟着药香,谢临远听见敲门声,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他已许久没有睡到这样安稳了,即便身上有伤,但似乎回到青崴峰,他才能心无旁骛地休息。
谢临远下床打开门,来人是晏逢,晏逢见他脖颈间鞭伤疤痕青紫一片,心中泛起一丝不忍,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谢师弟,仙尊令你随我等除妖,即刻出发,你随我来吧。”
“除妖,现在?师尊吩咐的?”
“是。”晏逢这个局外人也忍不住心疼谢临远几分,昨日刚当众受了刑罚,今日就被丢下山去除妖,拂月仙尊何时如此不近人情。
谢临远心中倒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要拂月安排的,他都无条件服从,披了件外衣便随晏逢去了。
一路上晏逢给谢临远介绍情况,原来在广明门山脚出现了一群鬼面蜘蛛,为祸一方,原本广明门附近辖地都设下结界,但不知这玩意是怎么跑进来的,还伤了附近几位村民,村民便求到广明门。
根据典籍记载,此鬼面蛛专食修士金丹,寻常修士不敢轻举妄动,这次也是安排了晏逢等元婴弟子去察看情况,不知拂月为何将谢临远这个金丹初期的小弟子安插进来。
晏逢见一路上谢临远低着头,怕他不高兴,对拂月仙尊心生芥蒂,只能绞尽脑汁宽慰他:“你万事小心,跟在我们身后,有余力自保便可以,放心,不会有危险的。仙尊也是想让你多历练历练,免得旁人说三道四,看不起你。”
谢临远身上还披着昨日拂月丢给他的那件披风,幸好没被血污弄脏,思量这几日为何师尊突然对自己态度大变,动辄责骂,他费尽心思拜入广明门,以师徒的名义与她相处,莫非是她发现了什么?
越想越心惊胆战,谢临远甚至没注意脚下的路,直到被人牵住脖子:“想什么呢,差点栽下去。”
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药香,谢临远回头,见拂月将他扯回来,免得他从山门前的台阶摔下去。可能是因为大事将成,她心情好了不少,没有前两日那股子戾气,桃花眼中还带着笑意。
旁人纷纷见礼,拂月点头:“此鬼面蛛不好处置,我来送送你们,顺便赠你们两道护身符。”
她将预备好的护身符分发给众人,最后看向谢临远:“你的佩剑呢?”
“昨日与同门……比试的时候,不小心折了。”
拂月挑眉,原本以为他们之间打闹顶多动手动脚,居然还动上刀剑了,等到此次事了之后,她一定要好好从上到下整治一番,平日太过放纵,让这帮皮猴子闹得无法无天。
拂月伸手,唤出一把长剑,递给谢临远:“拿着。”
在场其他人都认出来了这是拂月的本命剑太宵,自她入道起便随她斩妖除魔,此剑灵力强大,但杀气也重,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这都能随手赠送,真是让人眼热。
本来还腹诽拂月和谢临远师徒离心的几人立马用不一样的眼神看向谢临远,这就是仙尊亲传弟子的待遇吗?本命剑都是说送就送,平日里他们可是看一眼都三生有幸啊。
拂月又嘱咐了晏逢等人几句,让他们行事不可太过鲁莽,扭头却对谢临远说:“行事机灵些,别时时躲在别人身后靠他们保护。”
谢临远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了,询问拂月:“师尊为何不让弟子小心些,师尊就不怕弟子回不来吗?”
“你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拂月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可是我的好徒弟啊。”
一直郁郁寡欢的谢临远眼神立马亮了,双手接过太宵,跪下向拂月叩首:“弟子,必不辱命。”
拂月站在山门前,一直目送几人走远,毕竟她心知肚明,这一趟他们必定不顺利,如今多看两眼,日后想看也没地方看了。
可能是已经预料到结局,拂月心头那颗大石头终于落下,她收敛笑意,绕回藏有门内弟子命灯的近月楼,取走了谢临远的命灯。
拜入广明门之人需取心头血炼成命灯,若是门内弟子外出遇到危险,命灯便会发出警示,师门也好尽早救援。但谢临远的命灯落在她手里,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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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骨窟终年笼罩在瘴气之中,嶙峋怪石间挂满蛛网,每根银丝都缠着森森白骨。谢临远握着佩剑走在最后,腰间玉佩随着步伐泛起微光,引得暗处传来窸窣响动。
越靠近鬼面蛛的老巢,血腥味便越浓郁,偶尔还能见几处残骸,这怪物以腐尸为食,晏逢等人想了很多办法,才将他们困在这万骨窟乱葬岗,此刻刚刚入夜,月上枝头,怪物往往这个时候会在洞中休眠,正是杀他们的好时候。
"不对劲。"晏逢突然止步,"鬼面蛛通常只在子夜......"
话音未落,数十只车轮大小的黑影破土而出。猩红复眼在瘴气中连成血海,锋利螯肢刮过岩石溅起火星。最可怖的是这些蜘蛛额间竟生着人脸,正是被吞噬修士的残魂所化。
"结阵!"晏逢厉喝,谢临远拔剑结阵。
可这帮怪物像是生了灵智,在谢临远拔出剑的瞬间便从阵法逃脱,蛛群发疯般绕过其他人,直扑谢临远而去。
少年挥剑斩断最先袭来的螯肢,墨绿汁液溅在脸上瞬间腐蚀出焦痕。他踉跄着后退,背后就是万丈悬崖,脚下的碎石跌入深不见底的谷底。
晏逢见势不妙,赶紧回身救援,但又一波蛛潮袭来时,谢临远避无可避。利齿刺穿肩胛的瞬间,他借着冲击力纵身跃下悬崖。风声呼啸中,他依稀看见拂月站在云端,裙裾翻飞如展翅白鹤。
广明门青崴峰,透过命灯看见这一切的拂月敛去法力,装作无事发生让早已预备好的弟子去万骨窟支援,看着忽明忽暗的命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这几日她经常能想起以前的事,也慢慢从上一世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不再那么暴躁易怒,她想到自己昔年曾在人间的游历,想到她初见谢临远,城池被屠,他跪坐在尸山血海中,小小的一个,满脸不知所措,看见她第一眼,跌跌撞撞朝她走过来,手上的血渍弄脏了她的裙摆。
在遇到谢临远之前,拂月从来不打算收徒弟,师兄虽然也劝过她,但她始终觉得收徒这事靠机缘,她一直没碰到属于她的机缘,原本以为谢临远是,后来惨不忍睹的教训告诉她,这是孽缘。
晏逢率领一众弟子在万骨窟掘地三尺,找了整整七日,连根骨头都没找到,只找到一件染血的披风,正是之前拂月送给谢临远那件。
这七日拂月一直待在主峰,听他们传来的消息,看着谢临远这盏命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害怕这种情绪了,但这次她真的害怕,怕谢临远没死可怎么办呀。
直到第八日,命灯终于灭了,底下一帮弟子跪在两侧,大气不敢出。既害怕拂月生气,又为谢临远惋惜,出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小任务,便折了一个培育多年的内门弟子,这损失太大了,他们与其不过泛泛之交,也心痛的难以言喻,更别提与谢临远日夜相对的拂月仙尊了,她此刻,怕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
拂月闭上眼睛,围绕在她心口处的郁结之气终于散去,长袖拂过,命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准备个衣冠冢,送你们师弟最后一程吧。”
天衣无缝,在外人眼中,谢临远是因为保护同门而死,就算死后他也能被刻入门志,流芳千古,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样,遗臭万年,对于谢临远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山风卷着细雨落在拂月肩头,暑气未散,刚刚入秋,拂月看着远山的枫叶,怀念某年秋季那一片艳红,这样的好时光,她终于有心情欣赏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拂月抱臂站在门前,感觉肩上的重担一瞬间被卸下了,不由开始神游,盘算师兄该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自己便将重生一事告知他,让他对未来之事早做预防,好好修炼呢,管教一下这帮小弟子,自己也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上次急急忙忙出关,导致现在她真气运转都不顺畅。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远方阴云密布,几位小弟子搀扶着一人走向主峰,雨水隔绝了拂月的视线,让她感官有些迟缓,眼神恍惚,只能怔怔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兴奋地对自己说:“仙尊仙尊,谢师弟找回来了,谢师弟回来了。”
眼前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左臂露出森森白骨,胸口却萦绕着浓郁灵气——他竟然突破至金丹中期。
谢临远抬头,半张脸染血,他脚下一晃,直直扑入拂月怀中,气若游丝:“师尊,弟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