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一个晴冷的天,两军谈判一般选在一军阵营,双方皆有重兵在侧,以防生变。但诸儿却提议在朗山和允单独见面。允并不善功夫,子元极力反对,谁知允却执意独行。"子元,不必为我担心,齐鲁两国数十年互为姻亲,藕断丝连,料想那齐国太子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两人将见面的地方选在郎山山脚下,从那里可以看到两军的营帐。诸儿按照约定的时辰到达山下时,允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此时正是巳时,暖阳当空,天色如洗,寒冬倒有一丝初春的错觉。诸儿身穿铠甲,神色肃穆,朝允走来的时候,允逆着光线看不清诸儿脸庞。只觉得此人身材魁梧,应不是那日湖畔的吹箫人,心中竟涌起一丝窃喜。
待诸儿走近了,那冷酷的双眼,抿紧的嘴唇,如刀削般的剑眉,不是鹅鸭湖畔的断肠人又是何人?允第一次这么近望着诸儿,心里不知是羡慕、嫉妒还是怨恨,却不知对面的诸儿也是同样心情。
"想不到当日湖畔的谪仙竟是当今大名鼎鼎的诸儿太子。当日匆匆一别,总想着何时可再听公子的箫声。却不想我们如此有缘,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我们确是有缘,有缘终会见面。"诸儿面无表情地说。
"那日湖畔,公子说因听一个女子唱过半首桃夭,从此便曲不成曲。不知那日我夫人清唱的桃夭,比公子说的那位女子如何?"允笑着问道。
"初时欢快明丽,后来哀婉动人,令人心旌摇曳。"诸儿像陷入了当日的回忆,缓缓说道。
"公子心动了吗?"允眯着眼,不知是因阳光太刺眼,还是嘲讽诸儿。
"桃花清丽,海棠绰约,花不醉人人自醉。"
"可惜名花有主,旁人也只能自我陶醉,徒然叹息,乃至痴心妄想罢了!"允冷冷地说。
诸儿心中有说不出的烦躁涌起,他今日来之前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此次会面不过是他想会会鲁君,看鲁君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而会面的要点是结束战争。可是对面的人衣着华贵、相貌堂堂,贵为一国之君,此刻正炫耀着他是名花之主,讽刺着自己的痴心妄想。
“只要花开在那里,人人欣赏得了。至于花落谁手,鲁君,你看这战争形势,瞬息万变,世间的事,都难说的很!此次鲁国战败,不知鲁君要献上什么求和?”
允吸了口气,知道毕竟今日是为了求和而来,刚才自己因为印证了诸儿和湖畔那人是同一个的事实而出言不敬,此时冷静下来,忙更改了语气:"诸儿公子,我鲁国和贵国唇齿相依,数十年来犹如兄弟。虽然近来因为小事而生误会,但两国的感情是不变的。但求诸儿公子念着两国的旧情,鸣金收兵,给兵士们过一个安稳的年吧。"
诸儿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应该战争应该到此为止了。他本无意发起这场战争,如今既然鲁国在其中折损了颜面,想必以后也不会动辄干涉再干涉他们和纪国的关系。允毕竟是婉的夫君,若是再战下去,恐怕婉也不痛快。
诸儿正要同意,允又说话了:"听说我夫人在齐国时公子对这个妹妹最为爱护,我也多谢公子替我照顾了她这么些年。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若再打下来,恐怕会伤了多年的兄妹之情。"
诸儿不怒反笑了:"鲁君若和我论私情,就该派君夫人亲自来和我谈判;若是和我论国事,求和就请拿出求和的样子,把郎城献给齐郑卫三国;若是两者皆无,那我们就用兵力说话,明日战场再战吧。"说罢不等允回答,便大步朝远处走了。
风钻进盔甲,像刀子一样割得人皮肤生疼,诸儿觉得有种被凌迟的快感。这些年他一直远离着允和婉,麻痹并逃避着。可当他如今面对允,允随便三言两语就揭穿了他早已是局外人的可悲可笑。
这些年,婉对他从无回应,从来没有回过齐国,想必除了父王的意思,也是她有意要避着他的缘故。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罢了,既如此,何不让婉亲自灭了自己的这点残留的幻想。
诸儿回到营帐,告诉郑忽他决定明日和鲁军正面开战,他要亲自迎战。郑忽只说同意,诸儿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洗去心中之痛,他奉陪就是。
第二日的天却一改晴朗,正午的天空呈灰白色,如灌了铅一样低沉,两军对垒,远远望去,明晃晃的长矛似要触到云端。
鼓声响起,诸儿挥动长剑,后面的人马像潮水一样涌向前去。诸儿踢了踢马肚子,马嘶叫了两声,朝前奔了出去。
诸儿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亲自出战了,一是齐王担心他的安危,二来他更多是负责战局的布置和指挥。如今再回到战场,刀剑交接声,人马呼啸声,让他瞬间感到了原始的战争的残酷。
突然有一支利箭飞来,他本能地躲闪,那箭却甚有力道,最后刺穿铠甲,射进他的肩膀。诸儿回头,不远处正立着鲁国的子元,正拿着弓,兴奋地望着他。
诸儿忍住疼痛,随意从后面的筒里拿出一支箭,轻轻地发了出去,箭正中子元左胸,子元直接从马上滚了下去。鲁国主将被射倒,鲁军顿时乱了开来。此时本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刻,但诸儿却感到无比的疲惫,他通知旁边的士兵鸣金收兵,这时天空变得更加灰暗,有盐一样的雪粒撒了下来。
诸儿回到营帐时,郑忽已经早在那里候着了。听说他受了箭伤,早有军医等在那里,郑忽也是刀光剑影里来回的人,此刻看到染红的衣服,心中还是感到后怕。诸儿看郑忽皱起的眉头,安慰他笑着说:"郑兄,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你不必太替我担心了。倒是那子元,我本来想一箭致命的,后来一时心软,就故意射偏了几分,不过这个也够鲁军受的了。"
"下一步我们要如何做?"郑忽问道。
"那日在郎山脚下,我让鲁君献出郎城作为和谈的条件。此时他们军中大乱,若他再派来使献出郎城,我们此战收获也算可以了。"
"如果鲁军宁要负隅顽抗呢?"郑忽说。"鲁君这些年在诸侯间来回穿梭,企图靠邦交建立地位,我看并不是一味软弱的人。"
诸儿想了片刻说,:"如果这样,我们收手吧。今日我在混战中,看到年轻的将士前一刻还在我身侧,下一刻就倒在血泊里,好多年没有这样的震撼了。既然我们这次对战目的已到,若鲁国继续要战,我们直接撤退就是。"
郑忽点了点头,战场上若要获胜,首要的就是冷酷无情,稍有心软,便可能身死异处。可是,越是冷酷的人,身边就越孤单,便越是贪恋一点点温情。昏黄灯光里的诸儿的一点点心软,让他无比温暖,此刻无论诸儿要怎么做,他大概都是会同意的吧。
鲁军大营里此刻正乱作一团。子元的箭已经拔出,但因为射得太深,如今还昏迷不醒。
万幸的是婉和挥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鲁军大营,原来远在曲阜的婉听说粮草被烧,鲁军战败后马上召见了挥,要挥立即筹集粮草。
无奈前次鲁军已运走大量粮草,此时寒冬,本来粮食就乏少,一时竟难以筹集到位。婉知道若等到断了粮草,数万鲁军就算不是战死,也要被冻死饿死,那时鲁军就真的元气大伤了。
婉请求挥立刻押送曲阜城现有粮草先行加急赶往郎地,后续待粮草筹措到位再分批运向朗城,她会和挥一起赶赴郎地。
挥本来是想拒绝的,婉说道:"将军和大王同气连枝,大王有难,将军必心急如焚,坐卧难安;将军此行稳定军心,功劳更胜在战场直接指挥厮杀,待回朝大王定会好好嘉奖。"
挥望着婉那美丽含笑的眼睛里有凛凛寒意,短短三言两语,既有威胁又有诱惑,不知为何竟不敢反抗,连夜备了上好的马车并在当夜上路,如此过了两天,才在这晚到达了郎地。允看到婉和挥的那一刻,竟有一种大难得救的感慨。来不及休息,三人连带作战副将坐在灯光下,围着火堆,商议明日如何应对。
"大王,如今这般情形,只有投降一条路。只可惜白白搭上了我那么多兄弟性命。"挥说道。
"挥大人,若没有这次战争,以后郎地会有更多的麻烦,恐怕我国还会牺牲更多的士兵。此次我鲁国以一抵三,齐国和郑国还是当今最强的国家,以后没有诸侯会怀疑我鲁国面对强国欺压的决心。"婉说得正气凛然,挥一时竟找不到应对之词。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战败两次,子元还生死未卜。大家气势都散了,再打下去我们只会折损更多。"允无力地说道。
"若要求和呢?"婉问道。
"献出郎城。"
“不可!”婉和挥竟同时说道。
“大王不可!朗地是战略要塞,若被他国占去,后患无穷!眼下难道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挥焦急地说。
允脑海里突然飘过诸儿昨日的话:“鲁君若和我论私情,就该派君夫人亲自来和我谈判。。。”
那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有心试探?挥看允的目光深深盯着婉,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咳嗽了一声,说道:“恕臣斗胆,如今我国既然战局上落尽下风,又不能失去朗地,或许只有君夫人可以扭转局面了?”
婉不解地望着挥,“将军此言何意?”
“夫人是齐国公主,只有夫人前去求和,说不定齐国太子念及旧情,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将军此话荒唐!就算齐国太子念旧,对面是齐郑卫三国大军,他岂能因私废公,改变战局?我们要做的是讲清利益纠葛,承诺以后合作局面,然后期望他们就此休战!”婉这话虽然是对着挥说的,眼睛却望着允。允绝不会如此想,也绝不会让她去见诸儿。
可允却调转了头,不再看婉,只是望着篝火上的跳跃的黄蓝色火苗,停了好一会,才说道:“麻烦夫人先去走一遭,看清齐国太子的真实打算后,我们再看下步怎么走吧!”
挥不知什么时候下去了,婉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帐子里,灯熄掉了,帐外有呼呼的寒风,拍着雪粒砸在帐子上,发出恼人的声音。
连日的颠簸让她浑身散架般疲惫,可脑子却清醒地没有半点睡意。似乎只要不睡着,就永远不会天亮,不用面对明天。她已经十分努力要远离过去了,可是允却要把她从岸上重新推回记忆的浪潮,他是在测试她的心,还是用她来换取城池稳固?
婉挣扎着半夜才睡去,第二日醒来却已快中午了。她胡乱洗漱了一下,连忙走进允的大帐,却发现允和挥早在那里等候着了。
允说:“待会有将士会送夫人到齐军大营,并在帐外等候夫人,夫人不必担心安危。”
婉笑了笑说:“既然大王都安排妥当,那我这就出发,不负大王期望。”
婉的笑里竟有一丝凄凉,允心里突然一悸,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不要去了!”却看到婉掀起帐帘,头也不回地走向风雪中。
风夹着雪吹了进来,一瞬间的冰冷又随着帐帘落下消失了。允心中有无数念头翻飞,凭她一己之力,确是不能改变什么局面的,除非,除非那个人可以为了她。。。
鲁军和齐军大营东西相对,只不过四五里的距离。车里尽管铺了厚厚的皮垫,婉依然感到四面八方窜进来的冷风,她似乎要被冻僵了。似乎只是一小会儿,就听到车外的将士说道:“夫人,齐军大营到了。”
婉掀开车帘,风不知什么时候小了,雪却比来时更大了,像柳絮一样飘飘荡荡。满眼的白色让婉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恶心,她强忍着难受下了马车,朝齐营走去。短短的一截路却因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好久,齐营的两个侍卫朝她走来,她突然无比的害怕,害怕下一刻就见到那个人。
天寒地冻里看到一个女子,两个门卫忙上来问个清楚,待知道缘由,忙把婉迎进齐营。
诸儿的大帐里诸儿刚换过剑伤药,正袒着肩膀等药干去;郑忽在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诸儿说道:“刚刚副将来报,所有军士的帐里都加了十斤煤炭,每个士兵一件厚衣。只希望这雪赶快停,不然定有人要冻伤乃至送命了。”
郑忽正要接话,大营守卫进来了:“禀殿下,鲁国有使者求见。”
郑忽大笑:“这下朗地要送上门了!”
守卫回话:“禀殿下,来者是位女子!”
诸儿突然颤抖了一下,慌乱中披上袍子。郑忽看着诸儿阴晴不定的脸,一下子也紧张了起来:“贤弟,见还是不见?”
诸儿退到帐子一角,犹疑着说道:“让她进来吧!”
帐帘掀开,婉走了进来,迎面看到了郑忽,她看到此人正是当日湖畔和诸儿在一起之人,又身在主将大营,猜测他可是郑国或者卫国太子?此人比诸儿略微年长,白色面皮,眉眼温和,倒不像是常年作战的大将军。
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