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辽阔,夜风长啸,四下渐静,只有远处一家露营人家的音响传出音乐。
音乐是上个世纪的经典情歌,调子悠长,歌声缠绵悱恻。
他说完那句话后,紧贴的面颊慢慢滑动,薄唇擦着脸缓缓向下,快要蹭到她的嘴角。
姚柔伊身体蹿起一股火,从脚底板一直燃烧至天灵盖,她微微张着唇,心神荡漾地等待着,等待着唇瓣被重重碾压。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撕裂了夜幕的寂廖,打破了急剧升温的旖旎氛围。
大脑被冷风一吹,清醒回来,她猛然推开。
此时此刻,如梦方醒。
姚柔伊剧烈喘息,顾阎的唇是压着她的唇线蹭开的,她的嘴角还残留湿润的触觉。
方才那一瞬,他们险些屈服于荷尔蒙的支配,深吻在一起。
顾阎的身子被推得摇晃了一下,直回折叠椅中。他的脸色黑得吓人,眉头紧皱,连眉尾的小痣似乎都透露着躁郁不安。
那枚骰子在激烈的推搡下,悄然滚落,不知落在何处。
姚柔伊手脚慌乱,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才想起手机放在冲锋衣外套兜里。
她掏出手机,是老姚打来的。
姚柔伊平复完情绪,接起:“喂,爸,怎么了?”
老姚应是刚嚎啕完,还喝了酒,带着哭腔颠三倒四:“老周,老周你记得吧,走了,老周走了,闺女走了,老周也走了……想不开,闺女一走老周就想不开,你说这么好一家人,命怎么就这么苦……”
“周叔?”姚柔伊当即明白过来老姚说的是谁,前段时间因女儿癌症复发,来到她家借钱的司机老周。从老姚混乱的语句里,姚柔伊提取到关键信息,周叔女儿离世,周叔接受不了打击,也跟着离去了。
周叔为她家效力很多年,算得上半个亲人,听到这样的噩耗,姚柔伊心里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泡着盐水的棉絮。
她来不及为周叔哀悼,此刻还得安慰电话那头情绪不稳定的老姚。
“爸,你别哭了,周叔女儿走了也算解脱,天堂再也没有疼痛折磨,下辈子一定会健康幸福,周叔,唉,我没想到他竟然也……既然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想必有他的理由,我们得尊重他的意愿,既然活着太痛苦,离开未必不是一个好决定。”
“老周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跟着我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我没用,我真没用,要是公司不倒闭,我还能多拿出点钱,让老周送女儿去更好的医院做手术,我真没用啊……”老姚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懊恼不已。
“人各有命,这不怪你。”姚柔伊害怕老姚过于自责,钻进死胡同,只能尽量劝他想开:“得病这种事是谁也没法决定的,就算手里有钱,对绝症也是束手无策啊,多的是花光上百万还是没救回来的人。”
老姚仍旧是情绪崩溃,一时半会好不了,姚柔伊怕打扰到顾阎喝酒,只能走远点,蹲在帐篷后面,温声宽慰老姚。
人死不能复生,但生者仍需向前看。
大概说了有半个小时,姚柔伊蹲到腿麻,老姚可算平稳下来,总算能挂掉电话。
起身回去时,双腿麻痹不听使唤,一瘸一拐地走到露营桌前。
顾阎情绪不佳,闷不吭声,只顾喝酒,这一会儿工夫,他的脚边又多了四五个空瓶。
姚柔伊将火锅的电源拔掉,大家都没胃口,锅里的东西还剩很多,水已经煮到半干,粘稠得像团浆糊。
顾阎见她回来,眼皮冷冷一掀,语气淡中带怨:“回来了?”
“少喝点。”她拍了拍顾阎的肩膀。
顾阎没理会,继续一口气灌了半瓶,明显在赌气。
刚哄完老的,眼下还得哄小的,姚柔伊一个头两个大,她也烦得直想灌酒,她提起喝到一半的酒瓶,也不再将酒倒在杯子里,而是仰头对瓶吹,吹了一大口,狠狠打了个嗝,什么形象也不在乎了,爱咋咋的吧。
顾阎侧目。
姚柔伊叹气,缓缓开口:“刚才你应该也听到了,之前那个来我家借钱的司机老周,女儿手术失败离世,他也想不开自尽了。听到这种事,心里好难受,人生好无常,好人没好报。”
“嗯,我经历过这种,前一天还说爱你的人,第二天就自杀走了,就我妈。”顾阎刚才酒喝得比较急,略醉,他伸手要抱她。
头一次听顾阎提起母亲,却是这样意外的结局,姚柔伊大受震撼,她将身子靠过去,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勾起你的伤心回忆。”
“没什么,都过去了,时间是最无情,也是最有疗效的良药,我现在快要记不清她的脸,她说话的声音。”顾阎下巴搭在她的头顶,看着头顶的星空,轻喃:“自杀的人好像不能变成星星。”
深夜难过时都不能望着星空寻找她的所在,哪怕知道那只是慰藉。
冷风再度袭来,姚柔伊伸手,虚握一下,风在她手中似乎有了形状,她说:“就算不能变成星星,也会变成风,变成雨雪,变成世间万物陪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顾阎摇头苦笑:“这些太虚幻了,我想要真实的人陪着我,可以看见,可以触摸的人。”
她看向他,他也望着她,千言万语都湮灭在静谧对视里。
他的眼神有罕见的脆弱忧伤,由黑夜滋生的情绪注定见不到翌日清晨的朝阳。
可这一刻,这份忧伤快要将人心揉烂。
姚柔伊轻声说:“会有人陪着你的。”
一定会的,我自此虔诚为你许愿,便不是我,也会有其他良人,一生与你相伴。
顾阎并没有接着问,陪着我的人会是你吗?他并不喜欢向别人要未来的许诺,他更想要知道那人当下的情绪感受。
所以他问:“如果当时没有这通电话,你会和我接吻吗?”
沉默,难捱的沉默。姚柔伊用喝酒代替回答。
和他接吻,不是不行,但姚柔伊有一点点特殊的执拗,必须确定和顾阎百分百心意相投,才愿意动真感情。
顾阎说喜欢自己,她的心震动不已,可又不知道这份喜欢究竟有多少分量,仅仅是感兴趣的话,她很难将自己的情感全部交付出去。
她之前并不这样,明明和前几任谈恋爱时,只是顺眼了就能接受在一起,或许是他们都是学生,不必考虑太多,而现在,她告别校园,家庭破产,与顾阎家境差距更像天堑鸿沟,当这么多难以忽视的现实因素加入进来,她很难再随心所欲,去恋爱,去放纵,去不顾一切。
更关键的是,她内心滋生一种恐惧的情绪的,恐惧得到又失去。她总觉得上苍在冥冥之中为她指引,若是自己和顾阎牵扯不休,恐怕很难脱身,她会因此身心俱疲。
人在遇见真命天子的时候,总会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份预感有时激励自己奋不顾身,有时又让自己百般纠结固步自封。
姚柔伊觉得自己到了这么阶段。
她想先掌控自己的人生,再去和他谈情说爱。
见她不说话,只喝酒,顾阎眼中的脆弱迷离逐渐减淡,被失望覆盖。
他夺过她的酒瓶,制止她继续喝下去。
姚柔伊面颊绯红,不知是酒精,还是冷风的杰作,她就这么与他对视。
倔强,不屈,难言,委屈,她的眼神里有很多情绪,却没有心虚或悔恨。
“行,行,你牛。”顾阎把酒瓶递回去。
他的表白未能让她打开心扉,说不挫败是假的,顾阎自己不再喝酒,而是抽出一根烟点燃。
他还记得那晚在寝室楼下,抽烟被她发现时的尴尬,可现在,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她面前抽烟,不做任何掩饰。
草原上的夜风越来越大,姚柔伊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见顾阎身上还是短袖衫,“冷吗?”
“废话。”顾阎的回话又冷又硬。
姚柔伊作势要把身上的冲锋衣脱下来给他披上,顾阎立即制止:“穿好,别冻着,我没事,气得直冒火。”
“对不起。”姚柔伊低头,声音很轻,轻到脱口便被风卷走。
“刚才不是很沉浸吗?怎么突然就出尔反尔了?”顾阎拿着烟的手弹了下,烟灰随风飘走,他眯着眼,打量她,似乎想看进她心里,“你们女人都这么善变吗?”
“就是觉得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算时候,你真是那种封建姑娘吗,该不会演着演着自己当真了?”对于顾阎而言,兴之所至便是最好的时候。
“不是我不想,就是没到时候。”姚柔伊低声重复,不知道是想说服顾阎,还是说服自己的心。
顾阎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让她的视线只能落在自己脸上。
“给个准话,你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
姚柔伊抬眼,似是下定决心,她快速凑近他,险些撞上他的烟,顾阎后仰,把嘴上的烟拿下,防止伤到她,姚柔伊眼疾手快抢走他手里燃了一半的烟,放入口中,猛吸一口。
她继续靠近,在鼻尖离他三厘米的地方停住,将烟圈缓缓吐出,一字一句说的很笃定:“当你非我不可的时候。”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头顶的吊灯剧烈摇晃起来,光线骤乱,恰似此刻的顾阎,心旌摇荡,久久难安。
他想,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她最美的一幕。
“好,我很期待那天。”
“我也很期待。”姚柔伊将烟重新放回他的口中。
他们心知肚明,这一天不在于他,而在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