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客听得卞夫人如此说,都感慨起司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来。
郭娘子与友人去不能去,坐又如坐针毡,只得一盏一盏地喝酒,酒意上来,越想越觉得不平。
自古以来求士求贤,便是女子也要个恭顺贤德,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堂堂三公府,全是伶牙俐齿、奉承钻营之类。
郭娘子故而十分不忿,且有了八|九分酒意,“噫”一声将酒盏砸在案上,红着脸,道:“我家新得了一匹西凉好马,其血脉常出贵种。马犹如此,何况人乎?
话音未落,沉默就像一把利刃,搁在众人的咽喉上,周围都凝滞了。
忽然只听一个声音道:“非也,牲畜无才德,便只论血统,人则不然。”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堂上的气氛又重新流动起来。崔夫人忙道:“郭娘子醉了,郭娘子醉了。”一边说,一边尴尬地大声笑。
其他客人立刻跟道:“快带郭娘子出去醒酒。”几个不知谁家的侍女,不由分说上前,死命用力将郭娘子拉走。
郭娘子欲要张口说话,辛夫人急道:“郭娘子要唾酒!”一侍女眼疾手快,握着帕子堵住她的嘴,拖了出去。
众客惊慌未定,暗骂郭娘子,寻死也不找个好地方。陈琳怒骂曹操,那是各为其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因他实在有才,故而曹操不仅不杀他,反而重用他。
曹操可不是宽仁的袁绍,手中的剑锋利得很。众人忙以他话掩之,说得火热,背后冷汗连连,卞夫人面色如常,笑着附和。
王朝云转头,举杯敬了郭柔,一饮而尽,脸上佩服不已。那话正是郭柔所说。
若非此话,只怕曹家下不来台,这郭娘子家也下不来台。前个是脸面,后个是人命,脸面丢了犹可挣,但人死不可复生啊。
这赏梅宴吃得众人水火两重天,挨到散了,便急慌慌如丧家之犬遁走了。
郭柔等人送走蔡琰,辞了卞夫人,回来路上,折了一支红梅,擎着回来,走至窗前,隔窗张眼看时,便见曹丕屋内枯坐,遂闪将进来,跳到他面前。
曹丕惊了一下,看清来人,笑问:“哪里来的梅花仙子?”
“不是梅花仙子。”
“那是什么仙子?”
“桃花仙子。”
说着,两人一起笑了,郭柔一边叫人拿罐子盛清水来,一边问:“你怎么不出去玩?”
曹丕摆弄着梅花枝,闻言,抬头幽幽看了她一眼,道:“天寒地冻,哪里玩乐?又无人相邀,连丽奴都睡了。”
桃叶抱来一个陶罐,问放在哪里,曹丕指着门口右侧,道:“那里。”桃叶接了梅花枝插到罐中,便退下了。屋内弥漫着红梅的清香。
郭柔坐下,一脸兴奋,自斟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道:“今日宴会上发生了大事。”
曹丕坐直身子,磕着松子儿,道:“说来听听。”
郭柔便如此这般,一一说了,待听到“牲畜无才德,便只论血统”,曹丕笑得浑身颤抖,松子儿跌了一地。
郭柔推他道:“我都替咱们气坏了,你还笑呢。”
曹丕好不容易止笑,问:“这是哪家的?叫什么?”
郭柔说了郭娘子的出身来历,曹丕道:“且待日后。”
郭柔点了头,低头将松子捡了,还给曹丕,只听他摇头道:“掉地上,不吃了。”
郭柔将松子放到案上,抽出帕子摊开,一边叫人端水洗手,一边问:“剥开的吃不吃?”
“吃。”曹丕如实道。
郭柔净了手,朝曹丕一瞥,道:“君姑说你在军中最能吃苦。”
郭柔剥一颗,曹丕吃一颗;又剥一颗,曹丕喂她吃一颗。
两人吃着松子,说着闲话,郭柔忽然风马牛不相及说了一句:“还是算了。”
曹丕问:“什么算了?”
郭柔道:“那个郭娘子啊,她家若强,早该我们去她家赏梅。手下败将,蠢得挂相,若与她计较,没得跌份。”
曹丕听了,伏在郭柔肩上大笑,道:“我岂会与一女子计较?”
郭柔点头道:“嗯。”
又听他继续道:“要计较也是与他夫家娘家计较,且看他们表现。”
郭柔听到这话,也笑了,道:“不能信他们,又不能不信他们。”
冬日天黑得早,天气寒冷,墨凝笔涩,二人便早早睡了,正睡得香甜,忽然“咕咚”一声,两人都惊醒了。
郭柔在榻上,曹丕在榻下。
郭柔支着身子,借着微光,往下看,而曹丕则往上看,黑暗中对上了。郭柔心虚,尬笑,忙去捞人,道:“摔疼了没?我给你揉揉。”
曹丕借力起身,往榻上坐了。郭柔捞起地下的锦被,将人裹了,拉回被窝,道:“外面冷,快暖暖。”
曹丕回过神,问:“你是不是踹了我一脚?”
郭柔讪讪笑道:“我做梦,梦见有人说蔡娘子坏话,劈胸抓住那人拳打脚踢,没成想……”
曹丕语滞,半响,略带酸意道:“也不见你为了我,在梦中与别人打架。”
郭柔暗里拿手在他身上画圈圈,可怜道:“在梦中,都是你救我于水火。”
曹丕的气息乱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翻身将人背后抱住,道:“汝何以报我?”
“倾尽己有……”郭柔咬着唇,道:“但使妾少有……利焉。”女王总能轻易挑起曹丕的欲望。
窗外朔风阵阵,屋内炭盆焰焰得烧着,梅花馥郁的清香被钻进来的风吹得聚散无形。
这日,郭柔正在看书,忽然侍女进来道:“外头有个说是娘子姐姐的娘子要见娘子。”
郭柔一震,忙道:“快请到花厅。”去年管事回说,姐姐郭昱产育无法前来,只寄了信。后来曹袁交战,更不便来了。
郭柔换了衣裳,快步来到花厅,进了院子,脚步却慢下来,近乡情怯。血脉亲人,只剩下这个姐姐了。
半响之后,她进了屋,就见那女子站起来。她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她。
半天后,郭柔含泪叫道:“姐姐。”
“女王。”郭昱也含泪道。
姐妹抱在一处痛哭,郭柔睁眼寻得姐姐耳后的小痣,郭昱侦得妹妹颈后发下红色胎记,二人哭得愈发伤心了。
桃叶等侍女相劝,姐妹才分开,互叙别离之情和幼年之事。郭昱嫁人,郭柔随父宦游,天各一方,生死不闻。再见面时,一家八口,只剩下姐妹二人。
郭柔挥退桃叶,欠身凑近问:“姐姐顺心否?”
郭昱道:“孟家大族规矩多而繁,但亦能护我。”
郭柔叹息:“这应了当年父亲的话。”
郭昱一脸担忧,反问:“女王,你呢?”
郭柔笑了,安慰她道:“舅姑看重,夫君宠爱,没有不顺心的。我还有个孩子。”
说着,便唤桃叶抱来丽奴。郭柔接过丽奴,举着给郭昱看:“他叫丽奴,大名曹正。”
郭昱喜不自胜,颤抖着手不敢碰丽奴,道:“妹妹苦尽甘来,以后无忧。”
郭柔见状,将丽奴硬塞到她怀中,笑道:“他乖得很。”
郭昱低头看去,只见丽奴好奇盯着她瞧,小手藏在袖中,胳膊伸着,问:“多大了?”
郭柔道:“七个月了。我有几个外甥?”
郭昱笑回:“我有二子,长子康,今年八岁,次子武,只比丽奴大几个月。”
郭柔道:“可跟了来?”
郭昱道:“年纪尚小,留在家中,只我与夫君来了。”
郭柔道:“姐夫哪里当官?”
郭昱面有难色,还是说了:“在家读书。”
郭柔沉吟,道:“才干如何?他读书识字,做了官历练几年也就出头了。”
郭昱道:“志大才疏,不堪大用,误人误己。”
郭柔道:“……苦了姐姐。”
郭昱不在意,道:“世间缘法,谁能说定?不过是福祸相依罢了。我见女王平安富贵,已了夙愿,别无他求。”
郭柔闻言,叫道:“姐姐……”
郭昱将丽奴还给郭柔,长长松了一口气,神色也鲜活起来,说起别事:“女王,我已来邺城两月,只为等人,不曾来见你。”
郭柔奇道:“等谁?”
郭昱笑回:“他们已去见曹公了。”
“难道……”
“正是。我听得你的事迹,又闻曹公下诏修书,便写信回家把孟家的老叔公薅来,还捎带了两个才干能看的叔伯,过来献书。”郭昱道。
郭柔见姐姐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中暖洋洋的,又听郭昱道:“我也不是为你,孟家难道不想出来做官?只是才不及荀氏,又怕灾祸殃及自身和家族。
如今有你,便都来了。老叔公满腹经纶,正好修书 。叔伯才干平庸,但能做个传话写字的人。”
“姐姐……”郭柔刚要说话。
郭昱继续道:“你没联系过郭家?”郭柔点头。
郭昱想要数落她几句,一想到她寄人篱下,不懂世家曲曲绕绕,心中酸涩,遂缓缓道:“那些人诚然可恶,可同族乃至同乡之谊却有用。
不是说同乡比别人强,只是有同乡这根细线连着,不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人脉交情自然来了。对你有用就用,无用就不用。
如今安平郡新附曹公,上下人心惶惶,正没个主意,你是郭氏女,育有曹公长孙,正好给他们定心。我已写信给郭家,使其劝郡中名士,投效曹公。”
郭柔幼年便离了家,着实没想到这些。她任凭姐姐教导,心中细细揣摩。
郭昱是个快性的人,说完,哼了一声:“郡中名士这时孵蛋不来,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