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

圣诞小镇的咖啡馆内，一位穿着黑裙的少女搅动着杯子中的可可，热饮飘出雾气，她的面容在雾气中有些模糊不清。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圣诞选曲，窗户外跑过戴着红围巾的小孩，店员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雪克杯，一边对着点单的客人露出善意的微笑：“您好！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游客，您需要来杯什么？如果是第一次来我们小镇，那我推荐您点上一杯招牌的圣诞可可。”

店内的装潢是古典的英式风格，圣诞将至，室内应景的挂上了许多具有节日风味的饰品，这家咖啡店并不算很大，但生意却不错，座位上坐满了客人，他们的桌上摆放着合意的饮品，有拿着自拍杆拂发嘟嘴的女孩，也有敲打着笔记本皱眉的商务，这里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哪里奇怪了？”坐在少女对面的女人有些无奈的皱眉，她笑着用手背触碰少女的额头：“观知，你是不是还没退烧？身体不舒服？”

覆盖在额头的手背冷的像是冰块，许观知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她握紧了掌中的马克杯，蒸腾的热气与冰凉的杯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鼻翼嗅到浓香的咖啡与甜腻的黄油味，周遭的一切看上去没有丝毫异常，但她的心脏却‘砰砰砰’的跳的飞快，脑袋里还隐隐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这究竟是哪里？】

如果这一切不是在做梦——就在几分钟前她还站在家楼顶的天台，冬日的冷风吹过面颊，冷意让她裹紧了身上的毛衣外套，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坐在了陌生的咖啡馆内，手捧着冰凉的热可可与坐在对面的母亲“霍清”交谈。

清醒不过片刻的脑子再度向她传达讯息——

这里是一个名为圣诞小镇的地方，为了庆祝某件事，她跟妈妈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座十分美好的小镇，像是末日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景色。

高矮错落的屋檐上堆满洁白的积雪，糖果色的房屋各处都装点上了彩色的LED灯，每户房屋门口都挂着一只大到夸张的袜子，这里所有的商铺名字前缀都带有‘圣诞’二字，是真正意义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贯穿了圣诞节的小镇。

但这绝非现实里会出现的地方。

因为早在七十年前这个世界就已经因为战争而变得支离破碎，净土寥寥无几，污染盛行，现世里不会再有如此洁白的雪。

许观知的心跳的飞快，她的目光飞快从妈妈的面容上划过，思索着该如何跟她说清楚这里的不对劲。

然而视线从单向的钢化玻璃上一转而过时，她的目光却骤然停顿住了。

高透的玻璃折射出店内的景色。

坐在她斜后方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怀中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孩，被抱在怀中的小孩有着灿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发色像是流淌的蜂蜜一样甜美，配着白皙的肤色与碧绿的瞳孔，衬得小孩像是天使一般纯洁美好。

在玻璃折射的画面里，金发碧眼的孩子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注视的目光，张开嘴巴露出了一个笑容，稚嫩的声带发出‘啊啊’的不明语言。

这本该是很平常，令人会心一笑的场面。

但许观知握住马克杯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她看见孩子的唇部因笑意被拉成两条平行的弧线，露出漆黑的口腔与血色的牙床，与面部笑意截然相反的是那双本该懵懂纯真的眼睛。

那双碧绿的像是翡翠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冷漠，仔细看的话，在瞳孔的深处，似乎有漆黑的阴影正在涌动。

“观知？”

婴儿的异常仿佛是打开不正常的开端，许观知在玻璃折射的画面中留意到，此刻坐在这间咖啡馆里的客人们——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在交谈错眼的瞬间、放下饮品的抬眸、假意撩发的行为里，他们的目光都在似有似无的往她所在的位置注视着。

“观知？”

凉意顺着脊骨爬上了许观知的后背，她看见在玻璃折射的画面里，那一双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的瞳孔深处，似乎都寄宿着漆黑的阴影，像是蠕动的虫子一样挣扎着。

“观知！”

许观知猛的回过神来，她的背后渗出一片冷汗，凉透的汗水黏在肌肤上，被咖啡馆里的暖气吹过，一阵寒凉。

霍清穿着一身白色的毛衣，手背刚刚从许观知的额头拿开，见女儿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担忧的蹙起眉毛，问：“你怎么了？”

许观知转过头来：“妈，这里不……对…劲……”

但是在对上霍清眼睛的瞬间，声音却迟缓了。

她听见了蜂鸣声，这杂乱的声音令她一时难以辨别自己的话语究竟有没有吐出口，但很快她的意识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随着凝视，她的思考逐渐停滞，像是凝望进了深海的漩涡一样，漆黑的阴影遮蔽住了她的视线，她的脑子短暂的空白了一刻，像是生锈的钟表停止了转动。

霍清放下了手中雪白的马克杯，望着对面神情恍惚的少女，担忧的皱起眉头：“怎么了？观知。”

一层白色的布盖住了记忆，许观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手中的茶匙在杯壁上敲出声音，像是某种打断平静的讯号，许观知想起来了，她刚刚在跟妈妈说这里很奇怪。

但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里奇怪？

她皱眉回想着断掉的思路，杯中的饮品喝进嘴里，寡淡到无味。

“这家店的饮料有问题，一点味道都没有，我就说不要来这家店嘛，看起来就不好喝。”

许观知嘴里抱怨着，听起来像是闹脾气的小孩，霍清抬了抬眼睛，脸上露出无奈，宽慰她：“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马克杯落在桌上，许观知的目光滑过妈妈的面容，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

是错觉吗？她总觉得妈妈今天有些奇怪。

坐在对面的霍清穿着白色的羊绒毛衣，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白净的面容如玉般温润，无论是眉眼还是轮廓都与记忆里的模样完美贴合，从外观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怪异。

“……怎么了吗？我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注视到女儿的目光，霍清迟疑的伸手摸了摸脸，眼里透出一点奇怪的神色。

然而在许观知看不见的角度，霍清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却在细微的颤抖着。

奇怪。

太奇怪了。

或许是潜意识在作怪，许观知从心底认为眼前的女人并不是她的妈妈。

她伸手亲昵的用纸巾擦去对方嘴角的水渍，手指触碰到人类温热的肌肤，这让她感到有些怪异，似乎这种温度不应当出现在对面的人身上。

在许观知的记忆里她的妈妈不是这种性格的母亲。

或许是受到工作的影响，妈妈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说话的口吻都非常的‘职业化’。

像自己刚刚的行为，如果放在往常，霍清绝对会皱着眉头挑剔的拍掉她的手，补充一句：“做小孩能不能有点小孩样？没大没小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柔的笑着说谢谢宝贝。

这种与记忆反差十足的样子让许观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对面的女人确确实实又长着一张与妈妈完全一致的脸，难道她妈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姐妹吗？

许观知发散思维胡思乱想着。

而坐在对面的霍清似乎是误把她的神游当做身体不适：“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旅馆休息一会吧？”

那张一向冰冷的脸上浮现的温柔让许观知汗毛倒立，她觉得要么是她妈今天疯了要么就是自己疯了，她发誓从她出生到现在起都没在霍清脸上看见过这种神情。

许观知压下了心里发毛的感觉，转移了话题：“没事，不是难得出来旅游吗？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是的，她还记得，今天为了庆祝她们一家从火灾里劫后余生，妈妈带着她来圣诞小镇旅游了。

“去圣诞集市吧？今天是圣诞节，听说集市里有送特殊礼物，我们去看看？”霍清很顺从的接过许观知的话茬，她感叹：“这个活动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今天是圣诞节吗？

那股难言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

许观知蹙眉，她下意识掏出手机。

屏幕正常亮起，显示的时间是1682年的8月25日。

“观知？”

耳边传来霍清温柔的喊声，许观知手心泛起冷汗。

她意识到不对，日期不对，眼前的妈妈也不对，这里到底是哪里？

累积的怪异感一并上涌，她坐立不安。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在神游。”霍清伸手将垂落在腮边的发丝夹在耳后，漆黑的瞳孔凝视着许观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笑意像是恒定的面具，刻在脸上。

许观知心底打鼓，她伸手按下手机的紧急报警功能。

抬起头来，尽量自然的露出笑容。

“可能是有点不舒服吧，妈妈。”

她的感觉很不好，对危险的预警怂恿着她赶紧离开这里。

霍清的眼睛弯起，像是蛇类盯住了猎物，笑意像是冰渣一样流露在那张清冷的面孔。

“是吗？那你刚刚在手机里按下了什么呢，观知？”

那股被蛇类盯上的感觉一瞬间令许观知感到窒息，胸腔里的心脏跳的飞快，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令她一瞬间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快跑！

她的脑子驱动着四肢想要推开桌子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她的四肢却像是被冻在椅子上，绵软的像是熟透的面条。

周围一瞬间陷入了极其怪异的安静，音乐、交谈、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

【嘟——】

在一片静谧中听筒的拨号声大声到盖过心跳。

【嘟——】

许观知与霍清对视了。

她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挑起轻蔑的笑意。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嘟——嘟——】

拨出的电话断掉了。

电子屏幕弹出白色的方框。

【对不起，当前无信号，请稍后再拨】

随着屏幕的亮起，许观知的眼前仿佛一瞬间出现了幻觉。

对面坐着的妈妈正在飞快的腐烂，像是十倍速的纪录片一样。

腐烂先从眼睛开始，那双清亮的眼睛像是搁浅的鱼一样，瞳孔渐渐扩散，再然后是肌肤，美丽的面容随着水分的流失而紧缩，不过短短一瞬间，美丽的女子便像是绷带下的干尸一样恐怖，但她却毫无察觉，腐烂的指尖还在掉落血肉，霍清伸手抵住下巴，喉咙里发出温柔的、熟悉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了呢？宝贝。”

许观知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心跳骤停，因为在尾音掉下来的瞬间霍清的眼珠也跟着一起下坠了。

眼珠啪叽一声落在了地上，摔出无数四散逃逸的蛆虫，霍清却毫无察觉。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许观知的脑袋嗡嗡作响，她下意识想要发出尖叫，但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不断在旋转的漩涡。

她的意识被卷进漩涡，随着圆圈一起天翻地覆的旋转了起来。

认知、记忆、许观知的一切都在漩涡中被打乱重组，眩晕令她几乎要作呕，她像是被关在了玻璃中，外界的景色像都开始失真，耳边传来嬉笑声。

“哎呀，不能太长时间控制人类的，人类的精神很脆弱，你会把她弄成傻子的。”

“还不是你们一直盯着人类让她发现了不对，要不然……”

“哈哈……我们不是故意的啦……”

像素块在眼前跳动，人声与颜色混合在了一起，耳边听见了一声悠长的警铃。

哔——

哔——

叮——

咖啡店的玻璃门向外推开，门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户外的风吹起许观知的长发。

寒意令她瑟缩了一下，许观知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街道上的景色。

奇怪，这里是哪里？

“怎么了，观知？”

小镇的天空飘下了雪花，霍清的面容在冬日里十分温和，她围着漂亮的红色围巾，头戴白色的贝雷帽，绸缎一样的长发束成麻花辫，她说话的声音轻声细语，脸上的笑容温柔友善。

许观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