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不会骗人的,皇帝一言九鼎,皇帝骗她个小姑娘做什么。上位者无情无义,当然不会把时间花在骗没什么用处的人身上。
“他……现在在哪?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何册子里会那么写?”她急切,顾不上其他。
皇帝看着她忽然就笑了,龙心大悦。
“你不是知道吗?”
晏然傻眼,知道什么?她一无所知。
“《瑞录行实》,当然是一位叫瑞录的人,关于他的行为纪实。”
瑞录。瑞录。
什么?好,他叫瑞录。行,答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她觉得很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瑞录行实》是她的心头病。
心头病的谜底就是心。
晏然强迫自己先问问题,“那他现在在哪?”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清楚。”
不清楚吗?这么多年了,也可以理解。一个皇帝怎么会一直关注着一个人?他可能没有名气没有官职,一介草民……不知道不清楚也是正常。
“那册子是为何?”为什么要诅咒一个活人去死。
皇帝心中忽然就来了一些兴致,“想知道?”
这盘棋,有意识的棋子没有几个。
“想!”她坚定无比。
“这样吧,下次见,朕要看看寿礼完成得如何了,到时候朕来决定,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晏然愣在原地。
如果她手中有丝线,她想将皇帝绑住,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剑,她想将他钉住。她要撬开他的嘴,她想用他的江山作为要挟。
可巧,她手中一无所有。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们是不是也感受过。为了江山百姓的好官,为了一己私欲的贪官,为了科举取士的学子,为了武道巅峰的弟子……皇帝难道就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吗?
他该有的。
“不说那些陈年旧事,关于寿礼,你还有疑问吗?朕就要回去了。”皇帝慷慨得不行,看着杏树,审视着杏子的长势。
青涩的杏子圆滚滚的,带着一丝丝红痕。待这颗杏子全部成熟,那红痕还是红痕,不会褪去。
晏然想问皇帝为何这么闲,跑到她家秘室,自然得像回家一般,她爹都只能半夜回来。
“上回有些匆忙,不知陛下能否再说说那头鹿。”
她没有思绪,觉得空泛,所以问问,但并不期待这位皇帝能给出什么实在的回答。
他想做鹿的契机很疯癫,她其实无法理解。也没觉得皇帝再解释几句她就能豁然开朗一个幻想中的鹿。
但她想知道这个鹿的渊源。
“民女是想问真有这样一头鹿吗,陛下是亲眼看过?还是有什么机遇等到的?那梦是谁的梦?”
当然不会真有这样一头鹿,皇帝也不会找真的见过。她要问的是梦,那天看的笔迹明显不是皇帝的,像是一名女子写的。是她的梦吗?她是谁?
十分默契的,皇帝没有回答前几个问题。
“是谁的梦很重要?”皇帝忽然用阴郁的眼神盯着她。晏然顿时明白,她或许一下子就试探到了最敏感的地方。
“也不……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头鹿的事情。”晏然语气又缓了缓,很真诚地假笑,又得隐忍住,不冒犯到贵人。
好难。
皇帝没说话。
“那鹿是白色的?或是金色的?梅花鹿还是普通的鹿?它的角很长吗?多大了?……像这样的一些细节,我十分需要。”
很离谱,晏然自己说出的话令自己不解,绕啊绕,绕弯子。
皇帝朝四周望了望,“朕不清楚。”
……真就是,好难为人。
“我没梦到过,是她……是别人梦到的。”
称谓从“朕”变成了“我”,吓得晏然一大跳,她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你非得知道?知道这些有何用?”他却有些恼了。
天啊,皇帝陛下,是我要做寿礼,你不告诉我鹿长什么样子我怎么做,做出来的东西和你想的不一样,你砍我头怎么办?啊?
晏然内心无语,面上还得应和,“也还是……有用的。民女师父说,雕刻要用心。我很小的时候还会背师父传我的心法,但师父后来不让我背了,他说我背了没用,因为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
晏然想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结成一张网,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
“那时候民女才四五岁,确实理解不了。但我背下来就难以忘记,后来我下山来到京城,也忘不了师门的教诲,刻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在心中过心法。慢慢地,发现那心法好似能动一般,绕过我的脑袋,顺遍我的周身。手上如有神助,心中也更笃定。”
“心法融入我的想法,最后呈现在石头上、木头上。可前提是,我有清晰的图景。很遗憾,民女未曾做过这个梦,但民女是真的想做好这份寿礼,以表民女及师门对皇天后土、黎民社稷、万岁真龙的……心意。”
“周易有云,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她一小小草民,是猜不出皇帝心中的所想的,得告诉她。不然她去哪找鹿?
“你叫什么来着?”
“晏然。”
“朕可以说,但你该知道,这些东西如果从你嘴里说出去,会是什么下场。”
这小姑娘是可以保守秘密的,多年前的就保守得很好。如何保守得好,是他在差点杀了这晏然之后多次试探过晏守机,问他女儿是否有和他说过什么。
晏守机答没有。而且晏守机以为当年只是皇帝看到了晏然,晏然根本没有碰到皇帝。
如此嘴紧的人,以后还有大用处。况且她对那人的维护与好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说不定真的如她所说的,她会豁出性命救他。
也算是能上桌的棋子。
“那是朕的……与朕羁绊很深的一个人。这人的母亲在怀他时,常常做梦,梦到鹿。那纸条是她写的。朕深觉天降祥瑞,常记挂这鹿。后来他母亲离开人世,朕很思念她,她只留孩子一人。朕也与这孩子分开……。”
皇帝看向她。
他母亲?是皇帝什么人?天降祥瑞?鹿?一头鹿跟天降祥瑞有何干系?
晏然原本疑惑的眼神突然清明:天降祥瑞,乃是梦中一鹿。
等等……祥瑞的鹿。
她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根本来不及反应,必须要问,杀头也要问,她几乎要燃烧起来,喘不过气。
这事已经悬而未决太久了。
“他就是瑞录?”
问出这话的同时,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是他。
对上了,就是这样。不是重要的人的消息怎么会存放在秘室里。不是重要的人,皇帝如何能要杀了她,一个稚子。
他是皇帝的子嗣?是吗?皇帝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兄弟在很多年前争储之时早没了。
如此感情深厚,是他的孩子吧。
皇帝的某个皇子还流落在外?那太子呢?皇后是太子亲母,活得好好的。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股血腥气。多年前争储曾让大闰奄奄一息。
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晏然的心咚咚地跳,停不下来。
她犹如被当头一棒,完全没有去在意皇帝脸上那错愕的神情。
晏然后退了一步,可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究竟怎么了。
一头鹿而已,一个人罢了。连系上了,又能如何?不对,她在意的不是他的身份。她在意的是他还活着,然后呢?
脑子里突然浮现一句话:
取天下若逐野鹿,得其鹿,天下共食肉。*
他为何偏偏是皇子?皇帝安了什么心?
“你真是胆大妄为。”头顶那道声音中带着愤怒与威胁。
晏然下意识地又跪了下去,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泥土间的味道冲入鼻息。嘴中有杏子留下的酸水,直往外冒,她咬紧了嘴唇,又不得不张开,“民女该死,求陛下成全。”
她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嘴边有什么就说了什么。
皇帝想要象征着皇子的鹿做他的寿礼。这任务很清晰,又完全模糊。
她有一种预感,做不好这寿礼,她也别想活了。现在,就现在,也难活。她无所谓了,说不出一句话,头顶着地面,想着那九个梦,那个人。
也行,他都是皇子了,定能活得好好的。至于之后,谁分这鹿的肉,是以后、很久远的将来的事了。
可她就是起不来。皇帝被晾在树下,无人回应他。
“太沉不住气了,小丫头。”聪慧是聪慧,只是太年少了。
晏然戳穿了上位者的秘密,还可能知道了整个大闰国最大的秘密。她现在跑去秘室找线索或者直接去大街上问问,是否有个死去的后宫之人……皇帝的心爱之人……或许她今晚之前就能知道一些尘封已久的故事,甚至是瑞录的生辰。
停滞在梦中十多年的人,动了起来。在她日日夜夜的期盼和“求求你活着,别死”中,他真的活了。
不过是一刻时间,她知道了名字,知道了他是什么身份,预感到了一场风暴、雪崩、或是洪涝。
这个国家好像就危在旦夕。他的存在就是引发所有危机的根源,竟是这样一个复杂又简单的人。
至于,她为何会梦到他,那《瑞录行实》上为何要那样写,好像都不重要了。
之前,她觉得她想他活着是奢望、是妄念,之后,没变,依旧是妄念。
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谁又不会死呢?
泪水从上眼皮倒流到地上,是她与他的重逢,又好似一场无声的,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离别。
究竟为什么是她,她做错了什么?
到这种地步,沉不沉得住气,她已经不在乎了。
……
皇帝何时走的,她不清楚,日头已经不在最高处。她终于坐起来时,是有一群人的脚步声在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和缓,并无催促之意。
她站起来,昏昏胀胀地过去开门。
是宫里的太监。
“晏姑娘,皇上有旨,让老奴送来这些材料。”
乌压压一群人,一个一个的从门口进来,放下东西,又回转到门外。
之前皇帝说的黄杨木,比皇帝比划的大很多,足足有五块。剩余的是很多箱子,公公来一一打开,让晏然来看。
颜料,有磨成粉的,有还是石头形态的;一些适合雕刻的石头,有极难寻的,大的小的;工具,有刻刀,刷子,还有一些晏然没见过的工具,精巧不已。
“这些东西姑娘自是比老奴熟悉,老奴就不多说了,还望姑娘上心。”太监十分亲和地使了个眼色,晏然讷讷的点头回应,没有说话。
“皇帝有口谕,说姑娘不易,书院还有功课,可务必上心这物件。姑娘在宫外难见皇帝,若无要事,就专心做事,也别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