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表确实有一个程府,但当地人并不了解程府到底在哪,是做什么的,又到了什么程度。
京城传言的各种添油加醋并不夸张。江表多水,但仍有高山,最险峻高耸的一座是巍山,便是程府的。
江表的山常绿,巍山远看却是墨色的。
从遥远的北州到了江表之后,程湍便过上了长久的,封闭于这山山水水之间的日子。
程府起居饮食周到奢华,衣食住十分讲究。程湍虽封闭于程府,但他又好像与程府之外相隔不远,数不尽的财富、朝堂中与江湖里的事、邻国和不知名地方的消息,就像山前那条河流一样,源源不断,涌进程府的大门。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直到他走出巍山,走进京城。后知后觉,他想起了刚到江表时,他问过,为何程府如此繁华?他为何不能走出程府?
程府富可敌国是因为祖先荫庇。
祖先是谁?不知道。
他不能出去,是因为出去会有危险。
为何危险?不知道。
他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或许是奶娘自小的教诲,又或许是奶娘送他来江表路上的惨死,他明白这一切来之不易。他极为听话,真就沉下心来,躲进山中十多年。
他觉得该是这样。他不曾变过府中的规矩,尽力维持好一切。
程府有看不完的江湖奇闻,朝堂政事,兵家作战计策,外界对他来说好像是虚假地存在于书籍、文书中。
直到来到京城,程湍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东西。从先生秘室里拿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以往随随便便就可以了解的那种消息,偶然看过的文章却是科考试卷,那其他呢,还有哪些?
程府到底是什么,他又是谁。
代价是什么,为了什么。
……
晏然早就离开去书院了,程湍一人在书房沉默许久,护卫几次上来,报了查到的消息。
就像这些消息,他仅仅给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程府就能如此快地查到详细的一切。以往他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觉得过于快了。
程府在各个地方都有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很早就知道,但到底如何推动这些人,他从来不知道。
这一切就是很稳定,没有变过。
上午没有去,到了之后晏然问了素辞课业,素辞在边上给她细细地讲,露滴时不时添上两句。
下午书学课学《中庸》的一段,先生悠悠地说了一句:
“……有险则人怨,无险则人怠,怠则功不成。”*
而后晏然在缓慢而悠长的诵读声中,走神了许久。上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想着都觉得手心冒汗。
不过脑海里飘过程湍的眼睛,下颌,衣领子之后,就开始仔细推断起余茂坚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上推断,余茂坚或许早就代写文章了,契机是什么。
这么多年考场上都在想些什么呢,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他不富有,也只是书院的代课先生,家中可以说是贫寒,若有权势压来,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被胁迫吗?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想说出来吗。最近发生的,确实是到了无法再忍耐的地步了吗。
她眼前浮现的是惨白月光下的污糟白布,那个验尸单上说的隐晦又直接,她从未接触过一些事,完全不懂,但该是很惨烈的情形了。
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一晃就下学了,晏然走出书院门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街对过的马车,马车上不是临洱,她松了一口气。
躲回书院门边,看着门口的车水马龙,想等会再走。书院学子们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有的学子家中带了一队人马前来护送,车起来了,护卫跑在两边,很是壮观。有的马车夫穿上了甲胄,很威风。
晏然还看到了素辞,接她的马车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车夫的动作明显麻利了很多,飞快离开了。接露滴的也还是那个马车,不知道今天太子有没有在里面,今天没有风,帘子没有吹起来,看不到。
正巧有三辆车连起来堵在了书院门口,晏然闪身穿梭进车流中,在对面那辆马车看不到的视角里顺利地跑出了书院大道。
脚步放缓后,竟然有些欣喜。她想着今晚可以在家睡个好觉了,她不想再探究任何其他事情了。
这段时间太疲累了,而且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一和程湍待一起,她就总是会发热,病恹恹的。
看吧,程府那么富贵,也不是都适合所有人,比如她就觉得有些压力。晏府就很寂静简单,甚至空旷,她觉得很舒服。
她已经长大了,从城西书院到城东的家没有小时候感觉得那么遥远,不过是想想事情,跑上几段歇上几段,就可以回家。
今天她没有带任何书回家,她想刻石头。师父上一次来信是两个月前,布置了一些简单的任务,她都已经完成交差。
还想随手刻一些其他的,她留意过程府一些好看的窗子还有置景,很漂亮,能看得出工匠手艺高超,她要琢磨一下……
那个镂空的可以嵌进去琉璃片的雕花很精致,木头要好雕一些,石头应该难一点,但是如果换一种软一点的石头呢。或许……
“啊!”
就在一个拐角,面前一块黑布忽然蒙住了脸,晏然只发出一声叫,嘴里就被塞上了一块布。眼前看不清心里更显混乱,连呼吸都难。手脚都被草绳绑住了,活动不开,她很难受。
紧接着被狠狠地拉到马车上,周边全是陌生的气味,她坐过最多的马车,是程府的,都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
马车飞速行驶起来的时候,车前两个大汉聊起天,竟然带着些北州人的口音,说着一些话和带着骂声的抱怨,他们跟了她一路,还说没想到碰上个回家路这么长的,上学可真不容易,还是个姑娘。
她听明白了,沸沸扬扬的民怨冲她这个没有人接送,只能自己走回家的姑娘,下手了。
她倒要感谢起前几天程府的接送,也感谢今天的,不过没什么后悔的,她总要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的,该来的总会来。
不过这远在北州的民怨……北州人在京城因为看不惯书院贵族子弟,绑架了一个身家十分贫穷的姑娘,如此义愤填膺?
丝毫掀不起任何风浪啊?如果父亲今晚不回家,估计第一个知道她失踪了的人,会是……明日书院上课的先生?倒也是书院先知道……书院会找她吗?
……
程府的小护卫直到书院门口没什么人了,才发现不对,进去书院找人,楼里空空如也。
公子有交代过,如果姑娘不想坐马车,就跟在后面走。如果姑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送她去,如果没有接到晏姑娘,就去城东晏府。
护卫一刻不敢迟,驾的马车要飞起来,到了晏府,天已经是幽幽的蓝色。
没人,没任何动静,没有灯亮着,护卫踩着砖瓦贴耳倾听也没有声音,最后他实在没辙了,敲门,没人应。
小哥傻了。面对敌人他以一敌百,可面对对面无人……他只能再飞快回到城西报告公子。
真就是巧了,小护卫刚到程府门口要敲门,门就先打开了,出来的正是程湍。
“公子……公子…不好了,姑娘……姑娘不见了。”
程湍倏地停住脚步,面上阴寒,吓得护卫低下了头。程湍以为这个时间马车才回来,代表晏然应该是回家了,结果告诉他她不见了?
后面跟上来的临洱抱着些文书和衣服,刚到门边就被公子的脸色吓到了。
“你说什么?”
周遭在结冰。
小护卫几乎要跪倒地上,但还是大声地说他的路线,说没有找到姑娘。
完了,临洱想。公子还要去宫里,那可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姑娘怎么办,不知道去哪里了。
且看看公子怎么部署,他估计是不能跟着去宫里了,他要调派人手找姑娘。临洱脑中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找人。
“公子,您还要去宫里,这边交给……”
程湍看了临洱一眼,临洱顿时说不出话,闭上嘴静静端着东西站在一旁。
“东西放下,跟我走。”
“不是公子,咱不是得去宫里吗?东西往哪放啊?”
手上这些文书可记录了榜眼案的全部细节……
“叫人拿回书房,牵两匹马出来,再派人去宫门口禀报一声。”程湍看看天色,吩咐着。
“禀…禀报什么?”临洱彻底傻眼,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公子面上始终是阴沉的,但却瞧不出急色。
“就说我今夜无法进宫了,人命关天要救人。”
轻飘飘一句话,临洱已经站不住了。
“公子,也不至于人命关天吧,姑娘或许去哪里玩了也说不……”
“马。”淡淡地阻止了多话的临洱。
“哦哦,好好,我这就去。”临洱像风一样,一边去牵马,一边去护卫所点了几个人,交代了去宫门前禀报如何说话。
临洱牵了两匹马出来,程湍拽着一匹,先上了马向书院方向去。临洱则是打马去附近各处的铺子,那里有暗哨。
书院对面的铺子已经点起了灯,书院的各个楼都是黑漆漆一片,程湍从书院门口勒马,放慢开始往城东去。
马儿一阵烦躁,程湍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路上一片太平,与往常无异。
临洱从后面追上来,“公子,吩咐下去了,他们已经通知其他铺子,定会找到姑娘的。”
他往前走几步,瞧瞧公子的脸色,试探着,“那……我们现在怎么找?”
程湍没有说话,临洱只能又跟在后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如若是去哪玩了,就是最好。但若是真的被人绑了……为了钱财,不会,到现在没有什么人出现。最近书院实在是不太平……
有这个可能。她落单了,会被盯上。
程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看着暗下去的天色,他觉得他就不该这么仁慈。
走了一路,消息都没传来,两人也没发现什么。一路到了晏府,却看到院墙上头映着一些光,晏府屋里灯是亮着的。
程湍直接推大门,门紧紧的,推不开,门不仅被闩上,还锁上了。
他敲了敲门,紧紧关着的门看不到什么,但他听到有人出来了,缓慢的脚步,又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