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纸上的一大篇文章,在细细的空行里找到了一句批改。
「此段首尾相接,若游鱼溯回,甚好。然此句忽生旁枝,譬若离水孤舟,当再思以正航向。」
晏然眼睫低垂,心里念着这句评语,有些不是滋味。这一句评语甚至被淹没在学生的文章里。
“是先生的字。”
程湍将这张作业挑出来放在一旁,又从手里分出一厚叠被批改过的课业给晏然。
“再看看这些。”
晏然拿着这些作业,拢了拢,去到书桌前会客的小椅子上坐下。一张张翻开看,仔细辨认字迹。
窗外雨声振振,窗棂被浇得潮湿剔透,渗着更深的木色。
程湍在桌面上翻着书卷,晏然在窗下一句句地过目。
程湍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书院要所有余茂坚留存的墨迹和用过的物件、要余茂坚授课教书的记录。
他一无所获。
那书童甚至和余茂坚没见过。余茂坚留的东西不多,小小一张木桌还是和其他先生共用的。他在这里只是帮忙代代课,也去不到那位书童那么好的院里授课。
他没有留下完整的文章,一根毛笔,一张砚台而已。
书院要求一些时间来找余茂坚留下的蛛丝马迹。但其实书院其他先生,包括山长都觉得,余茂坚的死不会与书院有关。
他与书院没有任何冲突,来这里代课一两年也只是赚钱贴补家用,之前他虽在书院当过学子,但后来难以支撑开销,便离开了。
况且人死在城东,与城西实在是八百杆子打不着。但毕竟是皇帝口谕,让太子与状元来查以安民心,书院众人便也还都配合。
山长派人找来这些文卷供他翻阅。太子那边则去了河边,昨夜便给出了结论。
只是这告示实在是真的很假,假的太真了。
看完手中所有的作业,晏然只挑出三四张,有的上面只有一两个字是余茂坚的评语。
晏然拿到山长桌子上,给程湍看。
程湍将所有找到的笔迹,放在一起,不过一百多字,看了几遍。
晏然在他看到第四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开口,“你是发现什么了吗?”
程湍心中雾障层起,被晏然一叫,缓缓回神。看着她问,“看见告示了吗?”
晏然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的?”
“我相信告示上的是真的,但总要有理由。”
程湍没有说话。
“可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个理由。”她淡淡地补了一句话。
“他们?”他抬了抬眼,原来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你不是在这里?”
你不是他们。暂时,不是他们。
程湍点点头,站起来,看着晏然也随着他的目光直起身,他道,“我,或许见过他。”
“谁?”晏然抬眼看着他,“余先生?”她有些震惊。见过当然不会指是殿试上见过。
可也不会是之前,之前程湍在遥远的江表过着富庶的贵族生活,余茂坚在京城勉强度日……
程湍将收集的余茂坚的墨迹重新打乱,分散进一大堆作业里。
晏然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就想明白,“你……见过他……的文章?还是字迹?”
他瞧着那眼瞳里的惊喜之色,别开眼,“先回府。”
“我还要去程府吗?”晏然有些犹豫,但是问的十分直白,仿佛在遵从一些大理寺正的命令。
“嗯,晏先生回来就送你回去。”
晏然点点头,“外面还下着雨,要不一会儿再走?”
“那现下要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调侃,眉毛微微上挑。
天色已经暗下来,只有书桌上一盏明亮的灯,她站在桌边,被程湍问得一愣。
“做……什么?”
没等晏然思考完到底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程湍先走了出去,依旧没等晏然。
程湍在书院门口留了一把大伞,是那把伞。
殿试那晚下了很大的雨,皇帝留他一人在大殿之上,很晚才让他走,走时扔给他一把伞,并让公公带他出去。
状元要走一段御道,伞虽大,雨却更大。程湍没要伞,走进雨中,侯公公还在后边喊……
侯公公记得这一幕很多年,程湍在偌大的宫里,在不明的夜色里,在一层层被风席卷起来的雨浪里往前走,像是站在湍急的河流里。
后来,伞被送到府上。
“不是非得等雨停。”他撑开伞,油布伞上凤凰纹栩栩如生,很大一只就如同栖在伞上。
晏然被玄衣的状元郎撑着黑金色的伞晃得移不开眼,唇边有点笑意,小声嘀咕,“我以为你没带伞。”
她以为他也被困在这大雨之中,原来没有。
程湍撑起伞,在门口站定,等着晏然跟上来。晏然在楼梯前却没动,看着这一幕。
那个曾死在她梦里,在牢狱中咬舌自尽的书生就曾有过这一幕,不过是穿着白衣,撑着伞在山间走,却被雨淋得仿若没有打伞。
现在眼前的人一身黑,高大些许,伞看上去也是够担得起风雨。
他就不会是他,晏然在心中第多少次否定,脸变成了程湍的脸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更开心一些。
许是太久没有动静,前面撑着伞已经一半走进雨中的人,侧过身回头,门前灯光昏暗,潮湿间更是模糊。
水汽被伞隔开,他没有沾染上一点雨。
晏然快步走过去,走进伞下。
程湍抬脚迈进雨中,这伞不够一个强壮少年和一个老太监,确是够一个宽肩高个子和一个细瘦的小个子。
晏然步子不大,程湍在她的背上扶了她一把。
“往前面站。”他指挥她往前面走些,走到伞正中央,他则在她身侧后。
这一把让程湍想到了那天晚上抱着滚烫的神志不清的人回府的时候,他在马车上坐着,怀里抱着她,她背上的骨头一根根可以摸得分明,不是他要摸索,是那骨瘦嶙峋硬要他感知。
刚扶的这一把,还是能感觉到皮薄。那天晚上那名大夫说了很多话,他都记下了,可他深觉,这件事解决起来很棘手,很漫长,需要他见缝插针,费尽心机。
没有血色的脸,瘦弱的身躯,时常惊醒的噩梦……他眸色沉重许多,可前面的人却还是慢了一步,回头冲他淡淡地笑了下。
他顿时停住,他要在大雨中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哦。”
一个字而已,又收了笑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不快不慢地迁就着他的步伐往前迈去。
他的伞立马跟上。
蹭伞的人很有自觉。脚步轻轻地抬,步子刚好大小地往前迈,雨一滴也落不到她身上,也落不到他身上。
他领会她的小心思,也跟上她的节奏。
程府的马车就停在对面的街上,街上那家包子铺已经关门,晏然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两人走到马车前,来接他们的是临洱。
临洱冲着公子和晏然打招呼,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让晏然先上了车,却把程湍留了下来。
程湍本要收住的伞不得已再次撑开,脚下一退,又踩进了路边的水花里。
俩人走到一家店铺的屋檐下,程湍没有收伞,临洱张着大嘴带着无法掩饰的笑容,伴着雨声向程湍说着什么。
这一说有半刻,晏然第三次掀开车窗帘子一角的时候,雨都停了。
她很饿。
程湍终于在檐下隔着零星大的雨帘看向车这边,与车窗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对视。
程湍勾了勾手,晏然放下帘子下了车。临洱就跑过来,赶走了马车。晏然看着走远的马车,不明所以。
程湍走过来,“雨停了,走走。”
确实,书院离程府很近,晏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坐马车,她还挺喜欢走的。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面店,牛肉汤味香气四溢。
晏然很少吃牛肉,在门派的时候没有人吃牛肉,下山也几乎没有吃过。
她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进去吃碗面吧。”
“你也饿了吗?”她心中有些欢喜。
程湍走在前面,进了店,点了碗牛肉面。
“你不吃吗?”
程湍摇摇头,晏然也没管,上了面就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牛肉味很重,她很喜欢,上头的牛肉也很大块,一些牛肉渣就裹在她夹起的面上。
她吃得专注,几乎要忘掉对面还有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不经意间把眼睛从牛肉面里拨出,就对上程湍的脸。
她犹豫了,很小心地试探,“你晚上好像不吃饭,但这个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你舍得?”
“你可以再点一碗。”
她是不会分他的。
程湍轻轻哼了一声,他不会和小孩子抢的,没有动作。
晏然见他冷若冰霜万年不化的脸,又看了一眼吃了一半的面,拿出一双新筷子,推了一下面碗到桌子中央,递给程湍筷子。
程湍接了筷子,将面碗推回到她面前。
“吃完。”
你又不吃拿筷子做什么。
“很少出来吃?”
“嗯。”她百忙之中抬头应了一声。
“下回还想吃了就直接过来。”
“嗯?”
“这家店的老板姓程。”
“是你的店?”天啊,好厉害。
晏然的问话让程湍觉得,他是状元或许还没有他是牛肉面馆老板值得骄傲。
可惜不是他的店。
“临洱的。”
“临洱姓程?”晏然仔细想了想,“也对,临洱好像很小就在程府了。”
嗯,临洱姓程原来比临洱是面馆老板值得探讨。
程湍点了点头。
程湍看面快要见底:
“你从小呢?北州应该不缺牛肉。”
就像小老虎刚吃了一大块肉一样,没有那么张牙舞爪充满防备,这时候插个话头应该无妨。
晏然一愣,嚼完最后一块肉,喝了一口汤,“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在北州?你还问过我几次。”
她之前没应是觉得他在诈她,虽然每次他好像都很笃定。
“那个吊坠。是我在北州的时候有人给我的。”
果然是那个吊坠,等下,程湍在北州?
“你在北州?你去过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