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锐利的银色闪光直刺面门,她只来得及用咒语打偏它,同时感到身后一股猛劲将她用力拽开。
她惊魂未定,想去查看那道暗器却没挣开,才发现穆勒还拉着自己的胳膊。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手。
他总是离她一臂远,当他靠近的时候,她才赫然想起他其实很高。
“谢谢。”伊莱恩感激地朝他点头。
他抿了抿嘴,脸色很差,一言不发地去检查机关。
他总会这样出人意料地伸出援手。这刚开始让人惊奇,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将其归类为一种本能反应。就比如,哪怕是讨人厌的马尔福走在她旁边又突然踩空,她也会下意识抓住那小子的,无关喜恶,只是条件反射。
毕竟是搭档,相处久了,再怎么生疏的同僚间也会产生默契和信赖。
那次她们在黑森林的那次超长待机任务,大家结束行动时简直都累得脱了一层皮,几位同事甚至负了重伤。战况惨烈,她和穆勒一路拼杀,有惊无险地逃出包围圈,刚要松口气,黑巫师余党又发动了攻击。
战斗到最后,两个人筋疲力尽,站着都费力,就背靠着对方彼此支撑住。她正跟穆勒讨论收尾计划,他忽然直挺挺倒下去,她这才发现他之前中了好几记攻击。
她忙着采取急救措施,慌乱中把能想到的疗伤和恢复咒都用了一遍。等医护人员赶到,她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精疲力竭,腿软得站不起来。治疗师递来一块毛巾让她擦擦脸,她下意识谢绝,说自己不要紧。
但那姑娘固执地伸着手,坚持要她接过去。
“你在哭。而且你浑身是血,必须要做检查。看到我们那边的同事了吗,一会儿她会来找你。”
在哭?
伊莱恩掏出双面镜,看见自己沾满泥土和草的脸,眼眶下冲刷出两道清晰泪痕。
*
穆勒第一天起就决定和新人保持距离。
在费舍女士把她介绍给大家之前,其实他当天就已经在车站见过奥尔沃特一面,只不过她那时只顾着埋头忙活,应该根本不记得他。
那天是他每周固定搭地铁的日子,刚走上月台几步,就被一个视线黏在地上的短发姑娘撞了个趔趄,馥郁的柑橘气味迎面扑来。
罪魁祸首连声道歉,抱着满怀五颜六色的水果,奔向旁边满脸尴尬与感激的中年人。那中年女人拎着两只漏了底的纸袋,用另一只完好的REWE塑料袋接住大家捡回来的物件。
穆勒这才注意到,圆滚滚的苹果橙子散落满地,像打翻了蔬果小贩的摊铺。好几个路人不时在行色匆忙的人潮中弯腰,拾起土豆或橘子,投入失主的购物袋,效率极高,穆勒这几步路观察一圈的功夫,她们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撞到他的女孩儿正在通道拐角捡几颗洋葱,他顺手捞起脚边的洋葱,朝她递过去。
“谢谢您。”那女孩抬头对他笑笑,蓝眼睛很亮,转身把那些蔬菜都交还给主人。
他当时想,这人好像有点多管闲事。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相当准确。
新搭档平日里放荡不羁,工作中却对某些细枝末节格外执拗,十二匹飞马都拉不动。比如翻检与眼下案件线索相关联的陈年旧案,又比如对任务中的保护对象们异乎寻常的耐心与关照,或者结束行动后对追捕黑巫师余党的执着。
他一方面觉得此人像脱缰的鹰头马身有翼兽,必须时刻监控行动,一方面无法驳斥这些执拗背后不仅高尚而且合理的动机,只好采取中庸姿态,要务是确保这人不会在她自己的热血豪情中阵亡,以及维持必要的距离。
最好是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她,就有种空气不流通的憋闷感觉。他格外留神,尽可能不跟她有太多接触,或者干脆是任何接触,因为她在的地方似乎总会莫名奇妙降低含氧量。他一度疑心奥尔沃特是不是随身携带特殊的气体相关重力场。他爬过几次雪山,人们提起高原反应,那种高海拔带来的轻微症状,可以类比他在奥尔沃特附近的感受。近似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
初次见面时,他握住她温暖的手,就立刻察觉到指腹下压住某种圆钝坚硬的物质,似乎在隐约发烫。他松手时扫了一眼,瞥见样式普通的素戒,材质却显然不寻常。那指环一闪而过,在单调的白炽灯下也光彩流溢。他见过秘银织就的衣甲,那种银子冰凉轻盈,而新同事的戒指应该是另一种极其稀罕的金属。
她身上的某种气氛莫名熟悉,让他想起家人晚餐时提及的精彩冒险,老宅壁炉架子和走廊墙壁上挂着的纪念照,相片背景以知名景点和偏远秘境为主,照片里的人们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地貌中大笑,举着捧着奇形怪状的生灵或物品。她还让他想到童年时桌上不时出现的简短字条,说明某个亲人又要远赴另一片大陆的险恶地带。她让他隐约记起在漫漫等待中雪球般越滚越大的恐惧和无力,以及听闻各地灾害报道时那长久的心悸。
后来他逐渐习惯了“海拔”问题,开始有余力重新审视她的工作。公允地说,她完成得不错。虽然这家伙每天晃来晃去看着不太靠谱,记录也写得随心所欲,但她分析案情总是条理分明,线索也抓得又准又快,思索时会沉默地抚摸她那枚戒指。而她一旦在现场,就完全投入任务,基本上是置生死于度外,以保护群众为第一优先级,勇猛得简直接近鲁莽。
这人有时候还相当蛮横。
“你能不能稍微讲点道理?”他揉着眉心,气得不想说话,“你对这条规则有意见,就跟那些人说去。”
“我就没见过比我更讲道理的人!”她振振有词,“而且我会跟她们说的,我下午就提正式文件上去。”
他想,也许从战争中浴血拼杀出来的传奇都有点古怪。他能怎么办呢,他恪守同事本分,兢兢业业履行自己安全第一、保持距离的信条。
只不过职业习惯使然,他总忍不住纠正她案件记录又写错了重点,例如比起没有发生的潜在伤害,上级更想知道相对确切的预估赔偿金额数目;他懒得再管几经修改依旧不太对劲的格式,只是让她把记录册右下角的涂鸦小人去掉;他也会提醒她别再用梅林晓得什么永久彩笔在白板上画案情分析图,他试过各种强效清洁咒,字迹就是顽固地毫不褪色;他暂时容忍她放在休息区柜子里的一整抽屉花花绿绿糖果,因为开会时吃点儿甜的似乎确实对大家的情绪有帮助,而那里本来堆满被人遗忘的陈年茶包和过期咖啡。结束晚间任务时他坚持送她回到住处楼下,他也知道她其实不需要保护,整个德国总部估计都没几个人能在决斗中轻易胜过她,他只是怕她半路又跑去执行什么不记录在册的高危行动。
她的海东青偶尔出现在办公室,以猛禽锐利高傲的视线环视一圈,然后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手心。她拆信时常显得心情很好,他也很快就能从她的神情判断出寄信人。通常是她的朋友们,整个欧洲都熟知那几个名字。几年前那场战斗铺天盖地,报道遍布全欧洲的主流与花边报刊。
八月末,她心情极好,连重写报告都欣然接受,他觉得奇怪,在读卷宗的间隙偶尔投去视线。
“你最近好像挺高兴。”他不动声色。
“我朋友要从英国过来!”她喜气洋洋地宣布,“我们也许还会来办公室看看。”
访客需要提前在接待处办理出入证件,调取那位友人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他稍微犹豫过,但当时的好奇心压倒一切。可等查到了,他也无法确切描述那种心情,也许是“果然如此”的平淡,也可能像她恶作剧时塞过来的怪味糖,错综复杂的奇特调味让人忍不住皱眉。
隆冬,他跟着去了趟英国。那几个能让她露出微笑的名字,从信封上单薄的字母变成鲜活跳动的一大屋子人。波特则不太一样,不仅因为他们在德国已经见过,还因为波特似乎最沉默,最心事重重。
苏格兰那趟任务很成功,如果奥尔沃特没有因为熬夜和吹风而感冒就更好了。他原本因为工作顺利结束而心情不错,但搭档病倒给那次行程的结尾加上了意想不到的尾注。
并不是因为她生病时的表现——穆勒惊奇地发现,平日里就很活泼的人发着烧居然还能更闹腾——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波特的反应。
那时她刚刚睡着,一路上说的话如果转写到羊皮纸上,大概能绕公路环线好几圈。伦敦市区的午间高峰,他和波特被困在停滞的车流间,忽然没了她说话的声音,车内堆满焦躁的沉默。
他坐在后排,环抱手臂,静静看着波特为她理顺鬓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蝴蝶。
她的“老朋友”,她之前是这么说的。
他为她的迟钝而好笑。真相如此显而易见,明了得让他差点要替波特感到难堪。换了别人,他或许会怀疑这种迟钝是种伪装,但因为是奥尔沃特,他可以肯定她就是纯粹不开窍——鉴于她过往对部分任务对象的表现,这家伙估计真没领会到任何深意。
而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样挺好的。
等她醒来,沉默再次被欢快乱跳的词句驱散。她拎着放卷宗的公文包噔噔噔跑上他暂住的公寓楼梯,把文件分门别类摆在咖啡桌上,又喝掉两大壶现煮的热茶。
波特从头到尾都没分给他什么眼神,除了临走时那冷峻又充满敌意的一瞥。穆勒看着她倚在他肩头,两人相似的深色头发在灯光下翻起柔和的浅黄色光晕,忽然嘴里发苦。
“老朋友”原来是这样一种亲密无间。
波特揽着她的肩膀走向门口,和他擦肩而过时,淡淡说了句“有劳。”
她扭过头,因为发热而过度亢奋,眼睛比平时更亮,笑吟吟地对他说:“下周再见!”
他想回答些什么,但波特迅速关上了门,只留下静默,和满室冷空气一起缓缓沉降落地。
回德国之后,大家跑现场越来越多,他几乎都要忘了办公室里的情况。
她和他更多时候待在狭小破旧的乡下酒馆收集情报,或者月黑风高夜潜伏在森林里追踪敌情。她平时没个正形,总是活蹦乱跳嘻嘻哈哈,在现场就像变了个人,果决到近乎冷酷,受了伤都一声不吭。某次在北边执行任务,她们中途碰到另一组同事,其中一个在战斗中划破了腿,她立刻把自己的白鲜香精匀给对方一半。
那晚守夜,他去换班时正撞见她包扎手臂,雪地上的布条洇出大团血迹,看得他一阵心慌头晕。他少有地发了脾气,而她似乎觉得他大惊小怪,说她的止痛魔咒施得好极了,根本不会影响任务。
穆勒气结。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生气。他知道她不会让任何事拖累任务,而这本来是唯一重要的事。
无论如何,任务得排在所有情绪和琐事之上。她跟他在日复一日的行动中不得已渐渐熟悉起来,因为工作就是这样,为了完成行动,不管你跟同事的关系多僵,都得硬着头皮合作。
他由衷钦佩她的专业精神,又或者她其实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哪怕他表现得像加了十层闭耳塞听咒,她也会为了抵御瞌睡,在漫长又寒冷的潜伏中跟他念叨从前的事儿,说起她和朋友在结冰的黑湖上采草药,说她低年级时变形术总因为完不成作业而留堂,说严厉的魔药课教授和臭袜子味的疗愈魔药。他偶尔望过去,她总是紧盯着前方,注意目标可能出现的一举一动,拇指轻轻摩挲那枚素戒,眼睛在黑夜里折射出遥远的亮光。
有时候她越说越困,他也会接过话头,聊一些基本安全的话题,比如自己在德姆斯特朗的选修课,比如冬天的早课,大家从山顶上滑雪到教室,有些人把温室顶棚砸了个大窟窿。
前一秒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沃特闻言大笑,说该不会是你吧!他没有否认,她于是笑得更开怀,说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有那样一面。他为自己辩护,说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她笑说是啊,现在这样也很好,他看起来是能处理好所有麻烦事的可靠的家伙。
他心里似乎有根弦忽然松动。他听见自己语气放缓,居然开起玩笑,说,你自己也知道我平时帮你收拾了不少麻烦事?
她嘟嘟囔囔地辩解,拿自己的低投诉率当挡箭牌,说也没有那么麻烦吧。她见他想反驳,立刻话锋一转,说她在学校才叫大麻烦呢,跟她那几个朋友一起。
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些人。英国战时的报道是全欧洲的追踪焦点,关于她的时评和文章大都悲情而惨烈,想必当事人那几年过得只会更辛苦。他一般会避开这些沉重又敏感的话题,但那天也许是晚上实在太冷,他又困又倦,飘飞的风雪让天地间的界限都模糊起来,他还是开口了。问她,你还好吗,那段时间。
她牵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