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珑眨巴眨巴眼,问:“那若是我们账本上没问题,就能洗清嫌疑了?”
林员不屑地白她一眼,冷声道:“还得搜搜看你有没有私藏证据!”
这就纯属蹬鼻子上脸了。
“有搜查令吗?”陶珑矫揉造作地搭着雯芳的肩,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做派,“没有搜查令,这可是违反《齐律》的……”
林员后退半步,将一直躲在自己背后的另一人让出来,道:“刘知县都一起来了,这还不够?”
陶珑直勾勾看着刘知县,直把人看得汗流浃背,这才轻叹一声,“既然如此,那就查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正巧,我昨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账,东西都还摆在前厅呢。两位大人,请。”
刘知县摸了一脑门汗,不敢先动,等着林员率先向前走去,这才窝窝囊囊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敢僭越。
陶珑将他俩这微妙的关系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和她交好的金彩大概是要被推出来顶包了,这会儿八成指望不上。林员是今年才从宫里来的,据说比金彩更受大太监宠爱,才谋得了这份肥差。是以,他虽然自恃权利甚大,实际对织造司的了解保不准还没陶珑多。
至于那位刘知县,刘睢——陶珑平日里都是直接和府台打交道,当然,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知县的意思——七品大的官,为了之后的仕途着想,定然只能对宫里的“大人”百般逢迎讨好,这不就是给了自己做文章的机会吗?
恭恭敬敬请两人上座,不用陶珑指挥,雯芳就已经唤管家去取雨前龙井来给大人敬上。
林员屁股刚挨着座椅,又是一通阴阳怪气,“雨前龙井?这好东西,咱们宫里可都未必喝得上呢,你这里倒是随便就能拿来招待人。”
陶珑没有坐,正不甚费力地将装账本的几个大箱子拖过来,闻言讪笑道:“大人哪里话?我手上也不过这么点存货,还不是占了金陵位置好的光?而且招待你二位,哪里敢随便,自然得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这话说得前辈妥帖,林员很是受用,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看陶珑到底在做什么,只闭眼假寐。
倒是刘睢,眼睁睁看着这位“弱柳扶风”的娇弱女子拖着两大箱账本过来,想到对方出身于陶家,心里不由地直打突——
自己不会因为得罪她,而今日走不出这里吧?他可没林公公那么厚的背景。
陶珑这分明是一拳能打翻他们两个架势!
偏偏林员全然没看见这些,刘睢只能自个儿干着急,并且决定坚决不做马前卒。
事后的事,事后说。眼下惹得陶珑不快,可是真的会被打死。
他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建设,就听陶珑道:“这是今年上半年的账本,与织造司的交易也在其中,请二位大人过目。”
林员却并没睁眼,只抻着脖子继续养神。刘知县想去拿账本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小心将屁股往外挪一点,做出随时都要起身的架势。
陶珑不恼,坐在刘知县的下手位置,悠闲地和雯芳闲聊起来,半点不搭理屋里的两位大人。
直到管家端着三碗茶上来,龙井的清香飘然而至,林员才抖擞起精神,端着茶碗细品一口,赞道:“好茶。”
陶珑笑道:“大人若是喜欢,不嫌弃的话,您二位走时,可以将我府里剩下的那点都带上。”
林员很满意她的识趣,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啜了半杯茶,才终于吩咐跟在身后的几个太监,“去,看看账本。”
陶珑没在意他们大有把账本看出个窟窿的架势,闲聊起来,“林大人,小女子实在不明白,织造司怎么会怀疑是我们福记造成的呢?”
之前的一番小意讨好,让林员看她顺眼不少,干脆卖个顺水人情,叫她做一回“明白鬼”:
“毕竟,今年织造司和外头的生意往来,只有你们福记。难道这亏空还能是我们织造司内部造成的?”
陶珑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她悲戚地揩了揩眼角,“可是……唉……那若当真查出来是福记所为,大人要如何处置?”
林员轻飘飘地扫了刘知县一眼。
刘知县会意,立马放下茶碗,端正道:“按律处置。”
陶珑大吃一惊,“可陛下不是都放宽了——”
“国有国法,陶东家。”林员打断了她的话,“律法怎么规定,咱们就得怎么办。”
目标还真的不只是讹钱。
陶珑垂下眼,把玩着腕上玉镯。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等待几个太监看完账本。约莫过了两刻钟,翻看账本的太监陆续起身,凑到林员身边耳语,林员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等到最后一个小太监汇报完,林员皮笑肉不笑地冲陶珑一拱手,"没想到啊没想到,陶东家竟是如此遵纪守法的人,每月都准时纳税,还时不时要多缴纳税银。"
陶珑无辜道:“这不是每一位大齐商人都该做的吗?何况我父兄远在玉门镇守边关,我多交一点钱,也是希望他们在那里能吃好穿好,不至于挨饿受冻。”
林员:……
这怕不是在拿陶家的背景敲打他。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只能采用些强硬手段,搜查您的府邸了。”
陶珑反问:“那搜到什么东西,算是能定我的罪呢?”
林员直觉她在套话,没正面回答,敷衍道:“等搜出来了,您不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陶珑笑笑,不再多言,恭恭敬敬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刘睢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动,被林员眼风扫过,才向陶珑陪着小心,带着屋外一帮官兵往后走。
只是,才出去没几步,他就又停下,转头问:“陶东家,您不来看看?我们一群糙老爷们儿,进您闺房……这不太好吧?”
“这样?”陶珑看向林员,“林大人,那我能去吗?”
她端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叫人好不怜惜。只可惜,这屋里没人吃她这套。
林员皮笑肉不笑地问:“刘知县,抄家的时候也没见有人不进小姐闺房吧?”
刘睢欲言又止,见陶珑没有反驳,鬼鬼祟祟地走了。
看着不像来搜家,像是来做贼的。
前厅里就只剩下林员和陶珑两边的人。
陶珑接过雯芳递来的折扇,给自己扇着小风,问:“金公公如何了?若是因为我而牵连到他,也是怪不好意思的。”
林员看到她扇面上“不争”那两个大字时,面皮微微抽搐,但很快收敛好表情,笑道:“您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可惜啊,金彩已经回宫了,还不知道老祖宗怎么收拾他呢。”
“但若是他没犯错呢?”陶珑掩面轻笑,“那回宫岂不是还要再升他一升?”
林员唇角的笑渐渐落下去,眼里的凉薄转换成审视,“您很有把握?”
“不敢当。”
折扇在掌中转了好几圈,这是陶珑从前和昆曲班子的名角儿学的手艺,很适合无聊时打发时间。
她如此油盐不进的模样,让林员多了几分警惕。
“说起来,陶东家之前不是回京城了?我听说陶老将军和陶小将军都还没走呢,您怎么先回走一步了?”
陶珑将那面“不争”冲着林员扇了扇,怅然道:“也是怪事,我小侄女满月宴那天晚上,亡夫给我托梦,说福记的生意恐要遭难……虽然我这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亡夫数年来不曾与我梦中相见,如今来了,必定是有些说法在里头。所以,我也只好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了。”
“亡夫托梦”这个说法,街上的三岁小孩都不一定会信,何况是林员这三十岁老孩?
他似笑非笑道:“陶东家,也不必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不如明明白白地说,就是您消息灵通呢。”
“我知道您肯定不会信,但事实还真是如此。的确是亡夫给我递的消息。”
说这话时,陶珑一派光明磊落,背后挂个“正大光明”的牌匾都没问题,哪有半点胡扯的心虚和忸怩。
没办法,她确实没胡说,这事儿就是亡夫告诉她的,自己只是隐去了时间和地点而已。
林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确认她是来真的后,默默端起空荡荡的茶碗,喝了口西北风。
雯芳十分有眼力见,立刻喊人来重新上茶。
陶珑如今的居所,虽说比起普通人家的还是大了不少,但已经是孙常志能拿得出手的最小的院子——居然只有两进两出。
是以,他们没等待太久,约莫是和查账差不多的时间,刘睢已经带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空手而归。
都不用他开口,林员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陶东家真是好手段。”
陶珑合上扇子,轻轻摇头,“这只能说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姓陶,得了这个姓,也断然不能丢了父兄的脸,您说是也不是?毕竟那十万匹丝绸的下落,您二位谁都比我更清楚些。”
顿了顿,她倏然一笑,“更何况,若只是要罚钱填空子,说不定我也就捏着鼻子破财免灾了。只是若要我蹲大牢,那高低得为自己伸张一番正义。”
林员皮笑肉不笑地问:“是没有您昧下货物的证据不错,可您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吗?”
陶珑看向刘睢,“大人,您说说,《齐律》里审问犯人的规定是什么?是‘疑罪从有‘,还是’疑罪从无’?”
刘睢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半点不想得罪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但这条律令又是随便翻翻书就能知道的,他若嘴硬,只会留下“为官不正”的名声。思来想去,他磕磕巴巴道:“是,是‘疑罪从无’。”
陶珑无辜地眨眨眼。
林员一甩袖袍,“谁知你有没有共犯?刘知县,将福记和陶家都暂时封锁,明日去与福记有牵连的商户和人家挨个盘查。”
“这……”
刘睢吞吞吐吐,陶珑替他发声,“这恐怕不合规矩。”
林员柳眉倒竖,“规矩?织造司如今归我管,我要查织造司十万匹丝绸的下落,我就是规矩!”
说罢,也不再管那盏刚添的茶,大步流星就要离开。
“且慢。”
陶珑叫住他。
林员停下脚步,很是傲慢地连头都没回,拉长了声调问:“哟,还有事儿呢?”
陶珑微笑,“雨前龙井,两位大人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