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确确实实救了谢财的命。
死抵在颈前的手如言松了松。哪怕只卸一丁点力,也足够死中求生。空气恢复流通的那一刹那,他立马口鼻并用地呼吸起来。
手脚依旧发麻,好歹能说出话了,便扯着破锣嗓子大吼:“等等、你干什么……这是在街上,你不能、你怎么能……等下,这儿有监控,对,监控!”
语速急、语序乱。要不是在大街上,只怕会当场屁滚尿流。
“放开我!你要杀了我么!你要杀死你老子么!”
这话说出来,谢财心里相当没底。
他自知早年对这个儿子心狠,导致他这个儿子比他更心狠。除了笃定对方不会在监控摄像头下杀人,他实在找不出其他阻挠的理由。
短短几秒内,他忽而联想到谢蓉刚说过的话。
收尸……?收尸!这俩疯子,疯子!真想要他的命不成!
“监控?”
在谢财惊恐不已的注视下,谢恒逸扯了扯唇角,语气不温不火:“我问你,你究竟是贪生怕死,还是死要面子?”
谢财大脑宕机,一时没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死什么?什么死?他当然不要死!
谢恒逸也不指望他给出答案,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这两种,我都无所谓——我不要面子,也不要命。”
“我不怕死。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谢财被逐渐强烈的质问吓得一抖,哑巴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还能呼吸,四肢却仿佛僵化。
眼前那双眼睛深邃无底,深深地盛满暴烈的戾气。被这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上,任何猎物都会被震慑着跳入猎坑。
“谢蔡。谢财?我确实要杀了你,不管你叫什么狗屁名字,我要杀的是你这个人。”
“有监控怎么了?有监控正好!”谢恒逸突地发了狠,扯住谢财的脖子朝墙上一砸,“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看看清楚你的死样有多恶心。”
后脑勺磕水泥墙,纯纯是鸡蛋砸石头,这一下砸得谢财眼冒金星,怒气值飙升。
他敢怒不敢骂,甚至不敢摇头,只能一个劲地瞪大眼睛。
背后、脑后一片冰凉,倒叫他找回几分理智:“你要是杀了我,就是违背人伦、是目无法纪!你也会死!”
“你怎么说也是个大学生,你难道就不明白?这是赔本的买卖!”
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可这些话从谢财口中出来,就显得万分好笑。
谢恒逸确实笑了:“人伦?法纪?连你都不在乎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在乎?”
“窝囊废才会被这种东西束缚。”
这是谢财十多年前说过的原话。谢恒逸觉得这话没错,很对。十多年前的他确实是个小窝囊废。
谢财错就错在没把小窝囊废弄死。
谢恒逸一手仍控制着谢财的脖颈,另一只手捏成拳朝准对方的颧骨抡了上去。
“咣”的一记闷响,告示事态走向危急,在边上旁观的人有点慌了。
谢嵘傻眼得直发愣,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谢谢谢……谢恒逸你等会儿,别冲动!”
谢恒逸无视掉颤颤巍巍的谢嵘,眼神凝在谢财鼻青脸肿的面容上,突兀发问:
“齐警官,我要是杀了他,被判死刑的概率是多少?”
陡然被叫到的齐延曲微怔两秒,思考过后答道:“无任何从轻情节的情况下,百分之八十。”
谢恒逸点了点头。
谢财悬着的心稳稳降了降,以为能逃过一劫。
谢嵘焦灼的面色稍有缓和,以为一切到此为止。
然而——
“人早死晚死都得死。”
谢恒逸语调从容,说出的话骇目振心:“但在我死之前,一定先弄死你。”
“你怎么敢活着?你怎么配活着?”
听得谢财那叫一个怒火攻心。
时隔多年,父子成仇数十载,再见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是老子压着儿子打,现在是他这个老子被儿子瞧不起。
从前那是天经地义,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哪个当爹的接受得了?
事已至此,面子里子总要找回来一个。
谢财目眦尽裂:“小畜生,有本事你就弄死我,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妈操流产——呃!”
压在颈动脉上的五指骤然收紧,谩骂戛然而止。
谢恒逸面不改色,眼底真真正正起了杀意。
他原以为自己是不在乎谢蔡的,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什么都该淡化了。他似乎已经遗忘小时候对谢蔡强烈的恨意。毕竟他连某个温柔的蠢女人都记不清了。
但现在他想起来一些:早在他六岁生日时,他就许愿过谢蔡从世上消失。
要不是后来谢嵘把他带走,他大概会跟谢蔡同归于尽。不,不是大概,是一定。他一定会将谢蔡乱刀砍死。
“你早该死了。”他道。
谢蔡早该死了。根本不该等到谢财这个名字出现。
“我、不……咳……”
十余秒过去,谢财面部发绀,不住地抓挠起自己的脖子。
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谢嵘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如何阻止,便朝在场另外一位旁观者投去求助的目光。
坐在轮椅上的旁观者无动于衷。
她更急了,小步挪到齐延曲身后,将轮椅上前推了推。
齐延曲终究还是开了口。
为了不火上浇油,他只能尽量保持平静道:“谢恒逸,最多再过一分钟,你真的会杀了他。”
不料,正是这样的平静点燃了谢恒逸。
风吹火,火势反而变大。
谢恒逸转看向齐延曲,锋芒毕露,眼里像藏了一柄还未淬火的剑坯:“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他对齐延曲有感觉是真的,看不惯齐延曲的平静也是真的。
在其余人看来,齐延曲虽然不近人情,但有素质有礼,绝不会目中无人。
谢恒逸却清楚得很——是因为齐延曲太目中无人,所以才不近人情。
这个人的倨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倨傲。
谢嵘:“你冷静冷静,听我说——”
谢恒逸猜到她要说什么,扬声打断:“我不能杀他,是因为我不能坐牢、不能自毁前途?”
就因为这是赔本的买卖,他就做不得这笔生意?!
去他妈的!
一命换一命,怎么就不划算?怎么都不问问他的意见?他说了,他不怕死!
他不是没给过谢财机会,是谢财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死。
“谢嵘,你忍得了、你跟温言都忍得了,我凭什么要跟着一起忍?”
谢嵘闻言一惊,欲言又止。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竟是放弃了劝阻。
齐延曲见冲突愈演愈烈,顾不得太多,撑墙而站,向谢恒逸伸出了手。
他本想拉开谢恒逸的手臂,然而疏忽了体位变化过快导致的重心不稳,站起时一阵头晕目眩。
眼前黑了一瞬,他腿上一软,向前栽去,还不慎吸了口凉气。
见状,谢恒逸下意识松开谢财,稳稳接住倒过来的人。
这一接,接得他思绪有点凌乱:齐延曲这是故意的吗?是故意的吧!
滚烫的指尖触及冰凉的皮肉,仿佛从天而降一场绵绵细雨,浇灭了心中燃烧的一团火。
刹那间,仆旗息鼓。
谢恒逸觉得不太对。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坏了。
他好像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在受另外一个人的影响。
谢恒逸忽然有点迷茫,凝眸盯起怀里的人。齐延曲被凉气呛到,伏在他身上咳了足足一分钟,他也就盯了足足一分钟。
不一会儿,齐延曲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身处充满熟悉气息的怀抱里:“……抱歉。”
他扫了一眼谢恒逸的手臂,上边暴起的青筋还未消褪。
紧接着,他又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谢财。
幸好,不管过程如何,目的是达到了。
要是谢恒逸真杀了人,这事就棘手了。
他松了口气,将谢恒逸的小臂当作扶手借力,勉强支起身体站直,刚要拉开距离,就听谢恒逸嘀咕了句:“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齐延曲微拧起眉:“哪样?”
类似的话谢恒逸说过不止一次,他上次就想问了。
谢恒逸并未作答。目光沉沉地落在齐延曲脸上。
还能是哪样?
总是来这套。总是用这种手段干扰他。
偏偏他总是吃这套。总是轻而易举被干扰。
齐延曲本打算追问一句,结果喉间再次泛起痒意,叫他又是好一阵干咳。
谢恒逸欲要替他抚背,被他躲开。
“风太大了。”
这话纯粹是找借口,岂料谢恒逸叹了口气,给当真了,把他带进了网吧。
谢恒逸将他安置在屋内背风处,随后转身又走了出去。
网吧外,谢嵘还站在原地,谢财还瘫在原地。
谢恒逸敛去怒容,拍了怕惊魂未定的谢嵘,告诉她计划照常。
谢嵘醒过神来,先是给自个顺了顺胸脯,再看了看和两分钟前判若两人的谢恒逸:“你吓死我了!这是你们商量好的?也不提前给我通通气!”
“放心,你嘱咐的我都记得,我知道该怎么办,”她隐隐猜出了些内情,“是不是你主动麻烦齐警官的?这件事过后记得好好感谢人家。”
听到“这件事过后”,谢恒逸神色微变。
他想起了齐延曲的话:这件事过后,他们两清。
“……光是口头感谢怎么行?人际交往,得讲究礼尚往来。”
谢恒逸说着,抬眸望向网吧内。
两清?清什么清——齐延曲一再主动招惹他,这怎么清?剪不断理还乱。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食言。
……
五分钟后,谢财缓缓苏醒,脸上顶着一左一右两个巴掌印,被半拖半拉进了网吧。
他晕乎乎地坐在桌前,仍感到有些不真实,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还好,除了头有点晕、颈子有点痛、眼睛有点花、呼吸有点困难……没什么问题。
他后知后觉:谢恒逸的力气居然这样大了!叫他毫无还手之力。不仅力气大,戾气也大!居然敢对他下死手!
连弑父这种事都临门一脚,谢恒逸究竟还有什么不敢的!
窒息感记忆犹新,谢恒逸的手仿佛还掐在他脖子上。他顿时一阵后怕,头都不敢抬。
突然,耳边响起细碎清脆的“叮铃”声,把他吓了一大跳,猛然抬头——
是谢嵘拎着钥匙串晃了晃。
“谢蔡,我可以借钱给你。”
谢财紧张的神经一松,坐立不安起来,迫切意味十足。
是啊,他差点都忘了,他是为钱而来。
有钱就好。只要有钱,他这趟就没白来!
不等他朝谢嵘摊手要钱,谢嵘反倒朝他摊开了手:“其他的我先不跟你计较,钥匙起码得还来吧!那玩意儿你留着又没用!”
“什么钥匙?”谢财怔怔问道。
由于声带受损,他讲话成了发颤的公鸭嗓。好笑得很。
更好笑的是,他讲完这四个字后,两眼上翻,伸直脖子干呕了一下。
谢嵘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一边笑一边回:“白马庄园的钥匙!你从网吧偷……呕。”
笑声骤停。
谢嵘恢复面无表情:“你呕……呕心沥血从网吧偷的。”
她捋了捋长发,故作不耐烦地叩了叩桌面:“赶紧还来!”
本以为在施压下,谢财会乖乖交出钥匙。
出乎意料的是,谢财毫不含糊地否认了:“什么钥匙?我不知道!”
谢财梗着脖子说完,就重新低下头去,眼中渐渐恢复几分清明——
直觉告诉他,此事要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