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始终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步子跨的不大,可频率快,一两秒的时间就能走出三四米远的距离,好像是在飞。
守在大殿门口的黑甲阴兵瞧见她,微微颔首,手里长戟立在原地,余光注视着她疾步踏入大殿。
高位上坐着那人少见的没在批阅书文,上半身趴在书案上,弹着揉成圆球的纸团,撞上镇纸后又骨碌碌的滚回来。
“大人,我回来了。”孟尝翘起的尾音显露出她高涨的情绪,和当下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懒懒掀起眼皮,转过枕在手臂上的脑袋,看她一眼,又玩弄那团纸球:“嗯,都瞧见了些什么?”
清楚认识到她情绪有些不对劲,孟尝想张口询问,可话到嘴边又歇下去,一心只回答她的问题。
“和您预料的一样,这段时间确实一直有人在监视时大人和江小姐,不过时大人她好像并不知道有人在跟着她们。”孟尝如实说着。
目光聚焦在她脸上,慢慢地直起身子,手肘压在书案上,摸了下鼻子:“还瞧见了些什么?”
孟尝抬眸仰起的视线撞进酒年眼睛,她清楚瞧见了那抹闪动着的名叫执拗的眸光,微别开头去,望向一旁燃烧的烛火。
“还瞧见她们在一起了。”
酒年颔首,右手搭在左手手肘,食指上下晃动,指腹轻轻摩挲着布料:“嗯,就没了?”
孟尝抿唇,敛起眼底神色,垂了头:“还有。”
没有被欲言又止弄的愤怒,酒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继续问:“还有什么?”
她就像是一只被人追赶的鸭子,得有人在后面拿棍儿撵,才愿意往前迈出去几步。
“他们把明槐带回来了。”孟尝说。
酒年有些意外,各方势力下培养的鬼道师在她这儿都有一份统一的名单,对她出自哪门哪派心里是有底的,正是因为有底,所以才格外显得震惊。
“具体什么情况?”她问。
站在大殿里的孟尝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清楚讲了出来,她本来也是要参与这次抓捕行动,可眼前这位不让她动手,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必须待在暗处密切注视情况,她说这是命令。
摇曳的灯火有几盏突然灭了,酒年瞥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底下那人身上。
等她讲完,酒年抬手捏住眉心,合上眼眸阻挡想要窥探内心的目光,声音莫名来的很疲惫:“时微寒瞧见明槐,真就一点没有要动怒的迹象?”
孟尝摇头:“没有,态度很平和。”
“嗯。”
酒年只是淡定回了一个简单的音节,这样的答案并没有让孟尝满足,舔舔嘴唇,松开抿着的嘴角:“可是为什么时大人会因为明槐的出现而生气?她们之间的关系貌似并不能构成产生情绪变化的原因。”
揉捏眉心的动作停下,酒年抬头,合上的眼眸又重新睁开,情绪荡漾在眼底,有些挣扎。
她像是一个多面人,一面活在阳光下,肆意洒脱,另一面又在阴暗里,龃龉前行,一面在告诉她应该要坦诚相待,另一面又批评她不许妥协退让,这些不一样冗杂混合成了一个矛盾的个体。
“我并没有把她生气发怒的点落在明槐出现这件事以及她们之间的关系上,阿钦,你太过先入为主了。”
孟尝忍不住瘪嘴,过后才反应过来不该有这样的动作,抿着嘴角挺直腰背:“那还不是因为大人您的话很容易让人对前后句产生因果联系。”
她虽然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可她敢说也一些出格的话,端的是有人对她的溺爱。
酒年嘴角弯起笑,放下抱着的手,起身:“那这便是我的错。”缓缓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迈的轻缓:“不过阿钦想不想知道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尝平时着面前这矮自己一些的大人,垂头低下眼眸:“大人您愿意说吗?”
“我教过你,和人说话要有眼神对视,这么快就忘了?低眉顺眼这一套,我可从没有教过。”右手扣住左手手腕,交握着垂在身前。
“我没忘!这不是低眉顺眼,我只是有些不敢和您对视。”孟尝难得硬气一回,可话说到最后调子又慢慢软了下去,似乎在思忖自己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为什么不敢?”
听着她话里带着的浅浅笑意,孟尝一时有些气闷,又开始忍不住想嘟嘴,硬生生把情绪给压下去,依旧垂着脑袋余光瞥了眼右边。
“因为我会痴迷在美丽里。”
她嘴快,说了句什么不过酒年听得不是很清楚,当她想再听一遍,恍然间思绪变得清晰,脑袋里慢慢显现出她说的那句话,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谢谢。”
就算低垂着脑袋也能瞧见她红了的脸蛋,手指不住摩挲手腕,和粗砺的黄色符纸相触,好硌手。
“大人您、您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孟尝受不了这种让她快要沉溺的氛围,抖着嗓子开口询问。
“意思就是......”话语突然之间出现停顿,酒年撇了话头惹得人抬头瞧一眼,见到她眼底依旧闪过的挣扎,又低下头,“她在生自己的气。”
“嗯?大人您没说错吗?”孟尝疑惑,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扯着裤腿,扣着裤缝,“她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酒年松了口气,绕去一旁的烛火架,伸手把那几盏灭了的灯取下来,在一行一列里没了亮的空位尤为刺眼,火光也变得稀疏。
“因为她在生气一些不应该牵扯进来的人,突然间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这一切的事情背后的始作俑者还是她自己。”
眉头一直紧蹙着,孟尝试图理解她这一长段话究竟想讲一件什么事,可脑子就像是生锈了一样,转都转不动,更何况还要翻来覆去探寻其中真意。
“大人......”
“阿钦很聪明的,有些事就算我不说的那么清楚,你也能明白,对吗?”她转身,望着哪怕低头都还比自己高一些的小孩。
孟尝抬头直直撞进她视线里,被隐藏在酒年眼神里的情绪给震惊住,吞咽喉咙,点了下头。
“对。”
所以这是一件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
“我听说崔玦在枉死城里举办了春日会,阿钦不去瞧瞧吗?一年里难得一见的盛大景象。”
她转身徐徐在大殿里缓行,不时停步取下灭了的烛火,几乎每个架子一角都堆着高高的灯碗,正东方那边最多,有两摞一共二十盏。
困在地府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一样的生活,也不晓得是因为崔玦自己无聊还是什么缘由,就举办了这么个春日会,在新年更替的那两天里给人一些眼前一亮的缤纷景色。
“大人您呢?不去瞧瞧吗?”孟尝抬起头,只敢偷偷望着她背影,听见点儿动静又低头,像正欲行窃的小偷。
“应该会吧,不确定。”取下最后一盏灭了的烛火,碗里什么也没有,连燃尽的灯芯残灰都不见了。
孟尝捏紧拳头,鼓起勇气抬头,声音很急:“那我可以......”
“酒大人!”
人未至声先到,鼓起的勇气像有沙眼的气球,原本吹的鼓囊囊却又泄了气,成了一摊无用的橡胶皮,只剩空壳。
目光在她重新又垂下去的脑袋上停留一瞬,转而抬眸朝殿外望去,觑眼瞧着正往大殿里走的人。
“你想说什么?”人还没走进,才刚刚踩过门槛,酒年转头问孟尝。
幸好她不留指甲,不然这么用力掌心迟早会变得伤痕累累,跟着她都受罪。
“我想邀请大人一起去枉死城参加春日会。”话出口砸出啪嗒一声,那是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在落地。
走近的范无求只来得及听到最后几个字,看她一眼,跟着点头:“今年的春日会比往年的要隆重些,有人唱歌还有人表演,崔大人这次操办的更好了。”
酒年朝范无求瞥一眼,转而落了目光在孟尝身上:“阿钦先去寻个好位置。”
孟尝抿唇,压制住内心的喜悦,重重点头:“好。”
她转身离开,范无求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挑了下眉,手摩挲着嘴唇,频频点头。
“是来问要如何处理明槐?”酒年开口,拉回她走丢的神思。
范无求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对,我们想着虽然明槐是鬼道师,但她并不在地府律法的管辖范围里,所以特来向大人您询问该如何处理。”
“有问到她们老巢在哪儿吗?”酒年拧眉。
范无求摇头,无奈摊手:“没有,明槐她一直说不知道,我们从她嘴里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和她干瞪眼。”
沉默思索,酒年递给她一块小牌子:“去找鱼今,让她帮你们再去问一遍,倘若这次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让她把人带回去,她晓得该怎么做。”
范无求伸手接过,瞥了眼,木牌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就这是一块单纯的牌子:“属下明白。”
“对了。”酒年出声喊住将要离开的范无求,“谢成安找到控制阴气外泄的法子了吗?”
还是摇头,脸上表情比刚才还要无奈:“没有。”
这老毛病从落下后就一直复发,跟个行走的炸药桶一样,不停往外漏着火药,一点就着。
“去找过钱婆吗?”酒年问。
“她是?”范无求好像从没停过这个名字。
“找鱼今,她认识,或许有法子帮忙。”
“谢谢酒大人。”范无求点头躬身。
瞧见她离开,酒年回身上了高台,委身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写字。
“丁乙。”
殿外守门人听见声响踱步进来,垂眸低首,收起手里长戟:“大人您有什么安排?”
“去春日会找孟尝,和她说麻烦再多等我一盏茶的时间。”
“明白。”
在丁乙走后,酒年拿着写好的书册,从头到尾顺读一遍,在墨迹还没来得及干涸之前,合上书册快步离开。
事情现在变得比至少还要棘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