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雪并未睡熟。
眼前景致仿若蒙着一层薄薄的宣纸,她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月白锦袍,墨发半束,手中白玉折扇展开,光泽凄冷。
是沈卿尘。
他用折扇挑破了那层宣纸,面容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琥珀色的瞳仁幽暗,不复素日温柔潋滟。
冷凉扇骨抵上她的颈,随他施力,她的呼吸渐渐窒涩。
“相貌倒是出色,可惜,看腻了。”他的语声不再清冽,与记忆里镇北侯沙哑冰冷的嗓音重合。“不若制成人皮面具,卖些银子。”
面前他的相貌摇晃着,渐渐变成了镇北侯那幅狰狞的面容。
“北玄的相貌是漂亮,卖到皇都去,想必更值钱。”
“夫人制一张,阿雪制一张……不,夫人制一张,阿雪年幼,便卖到青楼去,定能成个头牌花魁……”
“至于江鹤野那个病秧子,活一时算一时,至多三五载,也得被药汤泡得骨碴都不剩……”
江鹤雪豁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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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手被人握紧。
江鹤雪猛地甩开:“别碰我!”
沈卿尘怔住,片刻后,顺从地将手垂回膝上,只用那双剔透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望她。
温柔的,关切的。
江鹤雪与他对视半晌,紊乱的心律渐渐平复下来。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他,仔仔细细地瞧着:“昭华。”
“我在。”沈卿尘没挣,也没再伸手碰她,只温声。“可是梦魇了?讲与我听听?”
江鹤雪掐了掐他,又撤了手,去掐自己的手背。
“莫再掐了。”沈卿尘重将她的手捉住。“青了。”
江鹤雪没再甩开他,眨了眨眼,由着意识缓慢回归。
“抹点药油?”沈卿尘用指腹揉着她手背上那处淤青。
江鹤雪摇头:“无妨。”
“阿雪……”
他甫一出口,便被江鹤雪打断:“换个称呼。”
沈卿尘动作稍滞,没问缘由,只轻声:“卿卿,王妃。”
“都不要。”
“我依你的。”沈卿尘好脾气道。“总归莫要太生分。”
“琼琼。”江鹤雪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下意识地开口。“我的小字,琼花的琼。”
沈卿尘掀眸望她,重复:“琼琼。”
“现下几时?”江鹤雪不欲向他讲她的梦魇,念着正题。“可能去拜访荣昌了?”
“荣昌离宫南下了。”沈卿尘仍在揉着她手背的淤青,语声听不出情绪。“避青原和亲,年后方归。”
“……是巧合,还是你的手笔?”江鹤雪抽走了手,向床榻内侧挪了挪,问。
“都有。”沈卿尘不欲同她隐瞒。“躲避和亲又不损颜面,荣昌离宫确乎是最佳的法子;她亦想回琅州守岁,我遂了她的愿。”
“也遂了你的愿。”江鹤雪平静指出。“你想留我。”
沈卿尘忽而弯唇:“算么?”
“便是今日荣昌不离宫,你见到弟弟,也要相认、脱奴籍,诸多事宜,绝非三五日能办成的。”
“况且,依着琼琼心中各取所需的形婚,你要留到我们成亲,留到青原使节离京半载,才能与我……分开。”
“荣昌年后便会回京,纵是贪玩,也至多两月。”
“应当算不得……我硬要留你吧?”
分明是他推波助澜,偏偏这话又在理,江鹤雪想恼,竟也找不到理由去恼。
但没理由不碍她嗔怪:“真讨人嫌。”
沈卿尘从不同她置气,又碰了碰她的手指,将手掌摊开。
江鹤雪不牵他的手,盯着他,忽而叹了口气:“我值得你这般费心思么?”
“比你那位和我八九分像的、送你的手珠戴了多年的初欢,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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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王同你说的?”少顷,沈卿尘反问。“今日宴上?”
“你不该先同我解释么?”江鹤雪好笑地抬了抬下颌。“信中还写着对我‘绝非一时的新鲜感’,那是什么?是因着我像她?”
“并非。”沈卿尘扼要地答。“从未有人与你相像。”
“果真。”江鹤雪笑了笑。“我自认得清这幅容貌多独特,也就翎王愚钝,蒙骗都不挑个好理由。”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手指,视线触及他手背上的一小片未褪的红疹,笑意微敛:“怎么回事?敏疾?”
沈卿尘默认。
“因着今日辛辣的调和汁?”江鹤雪蹙眉,要去碰他手背上的红疹,被他躲了,方轻声。“抱歉。”
“无妨。”沈卿尘将左手背到身后,换红疹已褪的右手给她。
当真成了绵软可欺的兔子。
江鹤雪眨了眨眼,攥住他的手:“当真想好了,同我真心换真心?”
“你不排斥我。”她攥了,沈卿尘才敢回扣,温声。“也有些许……喜欢我?”
“止于皮相罢了。”江鹤雪早准备了说辞。
她说的也不假,如今对他那几分缥缈失控的情意,归根结底,定是因着他容色过人,深得她心。
那般清冷出尘的容色,总让人觉着他该是病弱的,偏他身如玉树,肩宽腰窄,肌肉虽只瞧见过模糊的影,但手感极佳……打住。
江鹤雪逼自己敛正心神。
但凡他如她先前的鱼儿一样相貌平平,她定不会这般上心,更遑论患得患失,忧虑他留不下。
定不是旁的缘由。
不会是,也不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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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忽然被挠了挠,痒意轻微,却无端让她颤栗。
江鹤雪向后缩了缩手,又被他攥紧,动弹不得。
“仅是皮相,也无妨。”沈卿尘攥着她的手,贴上自己脸侧,桃花眸微弯。“琼琼,有零星的喜欢,便试试吧。”
“兴许我会比你想象中会更好,也更可靠些。”
“并非仅有皮相能吸引你。”
掌下他的肌肤冷而柔润,江鹤雪不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应当会的。”她勾了勾唇,状似漫不经心。“可昭华,真心换真心——你的真心,已在我这处了,还怎的换?”
“若换不到,便将你的收回去么?”
贴在脸侧的指尖霜白,触感却些微僵硬。
“不会。”沈卿尘察觉到她的不安,攥紧她的手。“永远。”
“昭华倾慕琼琼。”
江鹤雪贴着他颊侧的手彻底僵住,忘却了反应,只余直直与他对视。
时至酉时,浓郁霞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洒进他浅澈的眸,乌浓眼睫落上橙黄光点,愈显温柔。
素日里讲情话总要磕绊犹疑的青年,这句话却说得分外流利,似是……私下练过多遍一般。
江鹤雪出神地想了一瞬,再望他,却见他冷白面容已然漫上了浅淡的绯色,从耳缘,至面颊。
浅淡的绯色又在这暧昧的霞光里染上几许靡艳。
“我每时都能说与你听。”沈卿尘开口时的眼睫颤着,羞于与她对视,又不愿挪开视线。“若你想求证,或仅是愿听。”
张合的薄唇亦是浅淡的绯色。
江鹤雪忽而想起先前在温泉庄摁过的那一下。
是比他的脸更为冷润柔软的触感,像桂花糯米藕里裹着花蜜的糯米。
她那时便想试试,是否同糯米一般的甜了。
那时她忍下了,而今她却不愿忍了。
左右他这般喜欢她,定不会同她置气。
江鹤雪另只手也捧上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倾身,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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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尘出自本能的反应是阖眼。
鼻端是甘冽的梅香,她的发尾勾缠在他颈边,撩人的酥痒从脖颈一直向下,让他难抑地抬了左手,想去抱她,将这个吻加深。
仅抬了一寸,又重落回榻缘。
他知晓,这下仅是她心血来潮,该纵着她,而非借机唐突她。
清醒的江鹤雪吻得同样毫无章法。
唇瓣相依,她只贴着磨了磨,便伸舌去抵他的牙关,牙齿却猝不及防地相碰,疼得她抽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撤开。
“你的牙怎能这般硬?”她下意识地抱怨。“好疼。”
抱怨完了,江鹤雪才反应过来,这话分外无理取闹。
何人的牙会是软的呢?
面前的沈卿尘显然也为这话滞住了,眼尾还沁着情动的薄红,缓慢地眨了眨眼,思索该如何回答她。
“我的错。”
“挺软的。”
片刻后,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话音,无言对视。
江鹤雪头回对他羞了,向床榻内侧一缩,寝被一扯,只将一双凤眸露在外面瞧他:“你道哪门子的歉?”
“不是疼了么?”沈卿尘快被她这幅模样逗笑了。“怎的突然又说软了?”
“没说你的牙软。”江鹤雪低头揪着被角。“是说你的唇软。”
沈卿尘不答话了,她又抬眸去瞧他,只见他绯色更浓的耳垂。
江鹤雪心头又痒了。
他这幅模样当真是太挠人了,一想到他对旁人都冷面冷情,话都不说几句,独独对她会羞得这般可爱,她就忍不住想逗他。
“软软的,凉凉的,我原以为会像糯米,如今却觉着更像杏仁酪。”江鹤雪笑弯了眸。“很好亲呢。”
沈卿尘的耳垂彻底红透,似颗剔透的红琉璃珠。
他不敢瞧她,又不愿退,遂低了头,湿漉漉的鸦睫贴在她掌心,闷声:“应当给你的嘴买个保契。”
手心被他的睫毛贴得更痒,江鹤雪指尖又蹭上他的脸侧,得寸进尺地问:“再亲两下,可好?”
“好。”沈卿尘不假思索,应了又问她。“此番又不论先前的要求了?”
“我提的,我自然可以改。”江鹤雪理不直但气盛。
“为何又愿同我亲近了?”沈卿尘的笑音无奈又纵容。“把我当什么,琼琼?”
江鹤雪的手向下揽住他的颈,凑近他。
吻上的最后一瞬,她散漫地笑着,答了话。
“当不咬人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