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似雨缤纷落,彩带如云轻曼飞,真是美纶美奂。”
一舞终了,太子半日才吐出评语。
丢下一众舞伎,太子目光转向绮罗:“难为你,绮罗,能编排出这样的神舞。”
绮罗!
太子竟然跟老十四一般唤绮罗的闺名。
绮罗明显一愣,我心肝也是一颤,赶紧替绮罗谢辞:“太子,您缪赞了。”
“四弟,”太子冲我摇头:“当初选秀时,她抽的那个签‘仁宗遇仙’——‘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湡琼浆’……”
她?
太子不立刻改口“绮福晋”,大概是想淡化刚刚的口误。
就是绮罗选秀已过去两年。过去两年绮罗心疾缠身,几番濒死,宫里都是我苛责她的谣言,再没人以为她有福气,提她选秀抽的这支签。
太子忽然翻出这桩旧事,且一字不漏地记下签文。可见近来没少琢磨绮罗。联系上刚刚脱口而出的绮罗闺名,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绮罗才容无双,东宫至今没有能与其媲美的妇人。
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先胤祥不过夸了春花一句好,我就主动开口将春花送给他。太子今儿看上的若是我府邸其他妇人,我一般地没有二话。
独绮罗不行!
不说我舍不舍得,只冲她镶黄旗秀女出身这一条,就严禁私下买卖和赠送——太子也不能送。绮罗是皇阿玛亲指给我的庶福晋,我得给皇阿玛交待。
太子大概自己也觉出味儿来了,展颜笑道:“不怪久不问世事的苏姑姑闻听此签后也隔着帘子瞧了她一眼,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苏姑姑德高望重,深得皇太后、皇阿玛信任。太子指她的名作为对绮罗关注的解释也算能糊搭。正想着怎么接茬混过去,就听得太子下言:“如今一看,有福气的倒是你四弟了。”
我受宠若惊!
福气这种事历来分跟谁比。
比常人,我生为皇子,自然是有福气。但比太子,皇阿玛唯一嫡子,独占皇阿玛慈爱,周岁即立为国之储君来说就很寻常。
再我生来有些不足,不耐寒暑,每尝生病,皇阿玛评价“体气素弱”,至今也才能拉四个半力的弓,在我一众兄弟中垫底。连带地成年后分封的爵位也不高,就只一个贝勒。
《尚书·洪范》说人有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似我兄弟这个年岁,说寿和考终命还为时过早;富贵康宁两样,我都是倒数;独攸好德这一条,我自觉不落人后——攸好德是五福核心,修德即是修福,积福。我既知自己先天不足,过去十余年,我读书学佛,没一天懈怠。
太子这话是针对两年前大选,绮罗指婚一波三折有感而发。
俗话说“事不过三”,绮罗却是我兄弟三个:老八、老九、老十四坚决不要或者求而不得,才指给我的。
甚至于大选过半,我跟绮罗都没得一点攀扯联系。我最后出头——太子相信我是为平息母弟纷争,挺身而出?
呃,我虽有私心,但也确是缓和了母妃跟十四弟的关系,永和宫重回母慈子孝,一团和气。而后续我禁足绮罗,不许她进宫,甚至于鸩杀,也是为父母兄弟各方周全,不起嫌隙。
因果报应里,孝敬父母是“第一福田”,可得现世福报;友爱兄弟是“人天善法”,能感召人缘善果。绮罗才华美貌,是她福德外相。绮罗归我,则是我孝悌善果。
太子虽不似我一般皈依佛门,虔诚佛事,但皇阿玛以黄教安蒙古,宫里佛事不断,太子对佛教基本教义也是如数家珍!
过去两年我跟绮罗虽诸多误会,但对于能娶到她,我一直深感庆幸。没想今儿得太子认可“福气”,更是意外之喜——皇子封爵授职跟朝廷选官一样首重“品格操守”。我不奢求什么王权富贵,但好歹于一众兄弟中别落了第,离了大谱。
前程有望,我心情激荡,只是碍着母妃和十四弟,不便喜形于色,惟有缄默。
“二哥,”胤祥笑道:“四哥日常地拜佛诵经,布施供养,是人口里的佛爷。似今儿初一,刚皇阿玛留饭,四哥都严守斋戒,只吃肉边菜。四哥虔诚礼佛,上天嘉许,赐福四哥!”
“嗯!”太子含笑点头:“十三弟说的是。”
我见状暗舒一口气。
“发乎情,止乎礼”。绮罗绝色,见者莫不心喜。太子有些遐思也不算什么。
似老九,自打去岁冬天得了女儿之后,现也安静了。前儿琴雅来信说他去岁新纳的那个庶福晋也有了,年底生产。对九弟妹董鄂氏也颇为体贴,初一十五地去寺庙道观上香求子。
太子在位二十七年,比我岁数都大,还能不及老九自制?
待几日有别的人事分了心就好了!
“文德馨,”太子吩咐:“赏!”
曹寅管家闻声方领了家班舞伎上前来谢赏。太子含笑叫起,文德馨接过小太监送上的金瓜子托盘递给曹寅管家……
绮罗缩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压根不出头,我瞧着可怜:舞是绮罗给排的,绮罗领赏无可厚非 。绮罗不动,自然被太子刚那声“绮罗”给唬到了,避之不及。
绮罗是很注意避嫌的。早年就避着老九,不落一句闲话。老九自己也说绮罗从不往他跟前去,要东要西。
……
“四弟,十三弟,”太子笑道:“这一只脚舞蹈的惑解了,咱们回吧!”
“嗻!”我和胤祥双双答应了。
眼见太子这就领了我兄弟离开,舞伎们目光流转,恋恋不舍。
看到先前勾引我的两个舞伎眼神也全然粘在太子身上,我心知必是过去三天,亲眼见证了绮罗才华,改主意了。
我巴不得有人能够出头吸引太子注意,就是理智告诉我只凭眼前这几个,难!
跟曹寅讨皇阿玛欢心,给皇阿玛送舞伎一样,索额图也没少给太子送人——过去二十年,索额图权倾朝野,凭的可不就是太子母族吗?
为免赫舍里氏一家独大,先皇阿玛替太子指婚都有意避开了郝舍里家的姑娘。索额图不甘心将来被太子妻族所取代,养了一个家班哄太子高兴不算,还利用内务府总管职权巧立名目地将人偷进宫去。
太子身边原不缺腰软腿柔的美貌舞伎。
太子相中绮罗应该不只是美貌,还有才华,让御前学士都难望其项背的才华。
这样的妇人可难有。似曹頞也算家学渊源,想起今儿午晌又来御前烹茶斟酒的曹頞,我不免摇头:过去这些天,一点用处没有。
看来曹寅真就只是皇阿玛的心腹,于太子心思一无所知。曹寅常年待在江南,远离京城,对宫里的人事已很生疏。
回想到这回南巡,曹寅比去岁皇阿玛奉了皇太后都更为豪奢的宴请,我恍然:康熙三十八年皇阿玛第三次南巡,太子留京监国,随驾的老三、老五、老七、老八、老十、十三弟、十四弟等无不是头一回来江南,曹寅送他们舞伎、洋酒、洋画、洋香水啥的,将他们都敷衍得很好。所以直等去岁皇阿玛第四次南巡,太子随驾,曹寅寻其门不入,方后知后觉出跟东宫的疏远。
太子是储君,曹寅必是想修好,对于太子写信问的《踏歌》便不是一般上心,如此费心寻找舞班,扩充家班,想将曹頞嫁进东宫,曹頞御前泡茶、曹頞领舞《踏歌》都有了合理解释。
……
“奴婢恭送太子、贝勒爷、十三爷!”
听到绮□□脆的话音,太子顿了顿脚,身边的胤祥则抿了抿嘴,抿下喉间的笑。我佯装不知。
生为过来人,我太知道绮罗这种看似恭敬有礼实则冷漠疏离的杀伤力——杀猪刀一样能扎得人透心凉。
……
走出院子,又走过广场,临近宫门,太子方才笑道:“四弟,今儿初一,你吃斋,孤就不留你了。”
我识趣告辞:“二哥体谅,臣弟告退!”
……
回到书房,我自行功课。
一时秦栓儿进来,我方问:“你主子回来了?”
“嗻!”秦栓儿答应:“舞排好了,主子和曹寅说明儿不去了!”
我点点头,又问:“甘蔗哪儿来的?”
”回爷的话,是曹寅管家午饭后送来的。除了甘蔗,还有糖炒栗子、麦芽糖、烤红薯、糖葫芦等许多小食。”
显然曹寅已打听过绮罗喜好,将庙会摊子都搬了来。
这神舞都排好了,曹寅还如此买绮罗的好,我沉吟:图什么?
“午饭呢?”
“主子今儿午饭是烩膘鸡、熘素桂鱼、油盐枸杞芽儿、菊花脑蛋花汤。”
“膘鸡?”我疑惑:这是啥?我怎么没听说过。
“爷明鉴,这是宿迁的农家菜。说是鸡,其实是猪肉和猪肥膘加上山药等所制。”
我明白了,乡里人家吃不起鸡,所以拿猪肉代替,冠个“鸡”名。
这样的菜自然不能呈给皇阿玛。倒是拿来哄绮罗无碍。
“那熘素桂鱼呢?是不是也是类似?”
“嗻,熘素桂鱼是用豆腐皮包山药泥、香菇、春笋,捏成桂鱼形状……”
我就知道。曹寅办不出比黑龙江鳜鱼更好的鱼来,拿豆腐皮来糊弄绮罗。
绮罗一向不爱吃豆腐百叶这些,这就不愿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