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施针结束一个时辰后,谢安白的指尖弹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期待谢安白张开久合的眼皮。
在众人紧张焦急的目光中,谢安白的眼皮抖动几下,微微张开了。
“小安!”黎瑛雪没忍住,率先开口唤道,残存的理智将她按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安白的眼前模糊一片,循着声音虚弱地望向黎瑛雪的方向,用力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扯不出安慰的笑容,只好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床榻侧的人身上。
“安白,安白,是爹爹,你看看爹爹。”无论在外是如何叱咤风云,雷厉风行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此时坐在谢安白的病榻前,谢洵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担忧着命悬一线的女儿。
谢安白看到谢洵,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艰涩地唤道:“爹……”
泪珠从谢洵皱纹纵横的脸上滚落。
“爹在,爹在。”谢洵伸手抹了一把泪,艰难地笑着看向谢安白。
谢安白的眼珠动了动,总算看清了房内的人,身上也稍微有了点力气,将嘴角向上扯了一下。
见人醒过来,几名太医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为首的太医示意谢洵到屋外,将早已写好的药方递到谢洵手中:“三日,只有三日。三日内若没有解药,便是大都督要在下的命,在下也无力回天。”
不过几个时辰,谢洵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苍老了五年,面对重重包围时都未曾颤抖的双手在接过药方的那一刻抖得几乎拿不稳,与谢安白不相上下的苍白面庞上勉强维持镇定。
谢洵吩咐手下去煎药,对着太医微微颔首道:“有劳陈太医。”
陈太医深深弯下腰,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好随人进膳房煎药。
谢洵整理好心绪,再一次走进屋内。
屋内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在等谢洵开口,等来的却是谢安白虚弱的声音:“我没事。”
谢洵到底没能把话说出来,心疼地看着眼前病弱的谢安白,实在是没能将她和从小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团子联系在一起。
“对不起……”还是谢安白的声音。
谢洵的心疼得抽了一下,轻柔地拂去谢安白眼角挂着的晶莹泪珠,哽咽道:“会没事的,爹不怪你。”
这些年来,谢安白曾幻想过无数次与爹娘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到会是以这副模样。
谢安白身中剧毒,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像在往下坠,没两句话就又要昏睡过去。
“爹,我们先出去吧,让小安好好休息。”经年的别离,几句话道不明其中的心酸苦楚,此刻却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谢玄看看谢安白又看看谢洵,还是出声劝道。
谢洵轻轻给谢安白掖了被角,起身走出房间。
柳妤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黎瑛雪,欲言又止,转身离开了。
屋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黎瑛雪走上前,坐在谢安白身侧。
“姐姐,我……”谢安白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开口解释。
黎瑛雪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在谢安白毫无血色的唇上,封堵了她后面的话。
“睡吧。”黎瑛雪的话温柔而安心,“我陪着你。”
谢安白浑身疲软,沉溺在黎瑛雪用言语织就的温柔乡,听话地闭上了双眼。
谢洵和谢玄擅离职守,不可久留,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依照太医的吩咐,两个时辰之后,煎好的药被送了进来。
黎瑛雪接过药碗,看着熟睡的谢安白不忍心叫醒她,直到滚烫的药汤一点点看不到蒸汽,温度降到温热甚至快要变凉,黎瑛雪才轻轻拍了拍谢安白。
“小安,”见谢安白没有动静,黎瑛雪轻声唤道,“起来喝点药,喝点药就会……”
后面的话黎瑛雪说不下去。谢安白熟睡的时候,柳妤已经告诉她,若三日内没有解药,谢安白恐怕无力回天。
黎瑛雪哽咽抽泣的声音惊醒了谢安白。
“姐姐,你怎么了?”又睡了一觉之后,谢安白终于有了些气力,慢慢撑着自己企图起身,担忧地看着黎瑛雪。
见谢安白挣扎着想坐起来,黎瑛雪赶紧伸手扶起她,用洁白的衣袖抹去泪水:“我没事,你好些了吗?”
谢安白看着黎瑛雪衣袖上被泪水染上的斑点,轻轻蹙眉,用手遮掩了一下污渍,虚弱的声音从喉间传出:“我好多了。”
黎瑛雪这才注意到白衣上的泪痕。从前,黎瑛雪的衣冠从来是一尘不染,无论是流泪流汗,都会用手帕轻轻擦拭,从未在身上沾染一丝一毫。
“对不起。”谢安白抬眸看向黎瑛雪,“是我不小心,让你们担心了。”
黎瑛雪努力整理好心情,勉强挤出些笑意:“没事了。”
谢安白顺着黎瑛雪的话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心里却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话术。她已经感觉到毒性在她的经脉之间蔓延,散着若隐若现的疼痛,更多的是使不上力气。
黎瑛雪将药碗端到谢安白面前,用银匙舀起一点喂到谢安白嘴边。
药很苦,谢安白面不改色地咽了进去,脸上淡淡的笑意没有减弱分毫。
一碗药喝下去,谢安白浑身的无力感缓解了一些。
体内的毒素四下乱撞,谢安白难受得紧,屏息运气想将毒素逼出,却引起胸口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抑制反应,一口鲜血喷出,将黎瑛雪的白衣染红了一片。
谢安白赶忙抬手捂嘴,可胸腔涌上来的血怎么也堵不住,顺着谢安白的指缝渗出来。
谢安白想道歉,嗓子却满是血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黎瑛雪被谢安白的模样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一手递给谢安白一只手帕,另一只手拍拍谢安白的脊背帮她顺气,开口想喊人,谢安白抬手制止了她。
手帕被彻底染透,地上多了好几滩血,谢安白才终于止住了自胸腔而上的血气。
“我没事。”谢安白用手帕沾了沾嘴角的血迹,哑声道。
谢安白此刻的模样,比下一秒就要归西的人好不了多少,黎瑛雪一点也信不了她的鬼话,也不跟她多掰扯,起身就去找太医。在膳房煎药的柳妤听到动静,也急忙赶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指尖带血的谢安白。
“你动了内力?”陈太医手指刚搭上谢安白的手腕,立即探出缘由。
谢安白无力地点点头。
陈太医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不解神色,思忖许久,怎么想都觉得奇怪,疑惑地看向谢安白:“你从前练过什么?”
谢安白闭了闭眼,有些难以启齿,片刻后还是和盘托出:“我多年前曾在晏清山庄习武。”
晏清山庄的名号许多人都曾听闻,陈太医也不例外。
“未曾听闻晏清山庄通晓用毒之术。”陈太医细细摸着谢安白的脉搏,意图从中寻到这稀奇脉象出现的来由。
黎瑛雪见陈太医良久无言,忍不住问道:“陈太医,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不好。”陈太医摇摇头,不明白这脉象下一步会是怎样的走势,“这毒我虽不知如何根除,却知道寻常内力作用既不会加剧毒性发作,也无法将其逼出,因而并未叮嘱不要让她动用内力。”
“那现在?”黎瑛雪追问道。
“可她这内力实在蹊跷,一方面加剧发作,另一方面抑制了毒素扩散。简而言之,若这毒一直不得解,她也死不了,但是——”陈太医有点说不下去。
谢安白像是猜到了什么,将布衾向上拽了拽,蒙住头。
柳妤低着头陷入沉思。
黎瑛雪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谢安白不会死,哪怕是变成废人,她也能照顾她一辈子。
陈太医转头看了看谢安白,于心不忍,示意黎瑛雪和柳妤借一步说话。
“一日,她的武功将废大半;三日,武功全废;七日,再也站不起来;十日,四肢都将动弹不得,即便还活着,也是个废人了。”陈太医的声音越来越轻,透着惋惜和心疼。
柳妤的心揪了起来。
谢安白这些年来虽处处透着自卑和自暴自弃,但骨子里依旧带着不服输的傲气,带着对江湖的向往与行侠仗义的渴望。
何况,她才刚刚想通往事,决心为自己和师娘讨回公道,也讨回自己的清名。谢安白的人生才刚刚走回正轨,实在不该就这样变成废人。
黎瑛雪同样清楚谢安白不会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卧病在床,事事需要人照顾的废物,但她更不能接受谢安白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和谢安白相处过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并非弹指一挥间。
黎瑛雪和柳妤再进门时,谢安白已经将布衾从脑袋上拿了下来。
“我是不是要废了?”谢安白呆呆地望向窗外。
“不,你会好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黎瑛雪轻轻安慰道。
谢安白分不清黎瑛雪说的是真话还是善意的谎言,转头向柳妤寻求答案。
柳妤神情复杂地看着谢安白,终于还是低声道:“郎中说得没错,你会没事的。”
谢安白看看黎瑛雪又看看柳妤,没再出声,将整个人都裹进布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