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突然响起母亲焦急的呼喊:“凌霄,不要去。”
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背后已是一片冷汗。耳边的嗡鸣仍在低低震荡,像是空间层在不稳定中发出的回响。眼前舷窗外的星海依旧划出流光轨迹,表明他们正穿越第九区前往诺瓦星的跃迁航道——一段不稳定、却能更快抵达的空域。
凤凰号是一艘退役改装的老式星舰,船体由钛合合金与诺瓦晶纤维拼接而成,结构坚固,内部却略显陈旧。环绕中央能源芯体的居住舱被重新布局,空间比军用舰更宽敞些,却只配备了几张单人床与最基本的维生系统。墙壁上一些过时的接口与警报灯时不时闪烁,仿佛提醒着它早已不再是舰队前线的主力。
凌霄撑起身,打开床头的感应光灯,柔和的蓝白光洒在他的脸上,驱散了些许梦魇残留的阴影。
几乎同一时刻,通道那头传来脚步声,路铭一走了进来,身上的作训服还未脱下。“醒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低低的关切。
“嗯。”凌霄点头,声音有些发哑。他换了种止痛药,药效虽将疼痛拉平,却也让他整个人沉沉欲睡,意识像陷在沼泽地中一样难以挣脱。
这次出行原计划由他和路铭一两人前往。但鉴于他近期身体状况不稳定,根本达不到宇航员的标准,而路铭一无法兼顾驾驶飞船和照顾他的两项任务,于是强烈要求增派随行人员。最终,詹得罗——他的警卫员,也加入了这趟旅途。
凌霄至今还为此事不悦。在穿越陨石区时,他甚至拒绝与路铭一对话,全程盯着舷窗一言不发。
他知道路铭一是担心他。但知道归知道,被“保护”这个词一旦摆上明面,他就忍不住想反抗。
“凌霄。”路铭一还在耐心劝他,语气温柔却坚定,“我知道,不让你驾驶飞船,又在我们的‘二人世界’里硬塞进詹得罗,这些都让你不高兴。但从理智角度来说,这是最安全的安排。”
凌霄沉默地靠在窗边,目光穿过舷窗看着远方不断流转的星轨。飞船内部的温度始终恒定,可他心里却有些冷。他当然明白路铭一说的每一个字都合情合理——只是,明白归明白,接受却很难。
“我现在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也做不了。”他声音低哑,像是自嘲,“像个……废人。”
“你不是。”路铭一坐到他身旁,伸手轻轻覆在他的背上,温柔地摩挲着,“我是你的伴侣,也是你的战友。你不需要感到羞愧,也不必强撑。”
他顿了顿,俯身贴近凌霄的耳侧,低声说:“难道只有我能被你保护?你就不能,也稍微依靠我一下?”
凌霄微微偏头,眸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路铭一脸上。他沉默了一瞬,忽然轻声唤他:“小铭。”
“嗯?”
“出发前你说过,有件事想征求我的意见……现在可以说了吗?”
原本想等到抵达诺瓦星、他情绪更稳定之后再提,但此刻面对凌霄主动的询问,路铭一犹豫了一秒,还是坐直了身体,试探性地牵起他的手。
“关于治疗。”他说,“我已经和诺瓦星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还有泽塔星的血液科专家初步沟通过了。他们一致建议——采用分次置换的方式,逐步清除你体内引发排异反应的血清与细胞液。”
凌霄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是泽塔星那位专家提出的方案吧?”
“对,”路铭一轻轻应声,语调里却夹杂了一丝不安,“凯利教授会搭乘洲际星舰赶来诺瓦星,也就比我们晚三个公转日。”
“其实……也不是不能让他和我们同行。”凌霄笑了一下,眼底隐有顽皮的光。
“你省省吧。”路铭一失笑,微微晃了晃他握着的手,“光带个詹得罗你就发了那么大脾气,再加个医生随时监视你血氧心率,你还不得把凤凰号都拆了?”
“对不起嘛。”凌霄终于笑了,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蹭了蹭,“我只是……不习惯。”
“没关系。”路铭一顺势搂住他,让他更舒适地倚着自己,“其实我早该适应你的小孩脾气了。”
凌霄低声笑了一下,又沉静下来:“好了,不岔开话题了。你刚刚说要征求我意见……是什么?”
路铭一呼吸轻了一瞬,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我在想……能不能将你的治疗过程公开,作为教学案例,提供给诺瓦星医科大学作研究使用。”
话一出口,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
他后悔了。
后悔向诺瓦星和泽塔星的专家团队递交申请,后悔自己竟然真的把这个苛刻又冷冰冰的请求摆在了凌霄面前。
因为他知道,凌霄一定会答应。
“我都说了,”凌霄抬起头,眼神坦然却带着一丝倦意,“听你的安排。”
就像他一贯的姿态那样——理解、包容、信任,甚至在他还没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路铭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原本是以科研人员的角度判断这件事的。混血体质所引发的高排异反应,在整个跨星种医疗研究领域中都是极为稀有的样本,若能系统记录和分析,对于未来建立通用型治疗方案有重大意义。
可他现在不是科研人员。他是凌霄的伴侣,是这段航程中他唯一能依靠、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他知道,凌霄曾在年幼时无数次成为“观测对象”——被注视、被记录、被议论。那些冷漠目光和旁人的评判,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他在凌霄偶尔泄露的梦话中听见过,在某些不经意流出的记忆影像里见过,甚至在周烁偶然提及的往事里,也猜到一些凌霄永不愿回想的痛苦。
他早就该知道。
比起科研的进展、学术的突破,凌霄的安全、尊严和身心健康,才是他最在意的事。
“要不……还是算了吧。”路铭一靠坐在舱壁边,低声说。他已经决定,等飞船落地就立刻撤回申请。“你饿吗?要不要来根能量棒?”
“小铭。”凌霄笑着揽过他的肩膀,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真可爱。”
路铭一被这个评价弄得有些发懵,向后仰了仰头,嫌弃得要命:“你才可爱。”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被围观,”凌霄的额头抵上他的,语气却比刚才柔软了许多,“可自从人类踏足阿斯泽拉,像我这样的混血儿,肯定不止一个。如果这一次能走出一点路,哪怕只是建立一点临床数据,对未来的治疗方向……也许真的能帮到很多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那种熟悉的决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还未出现、也许正躲在角落被误解的异种孩子。
路铭一望着他,眼神一瞬间有些发热。他知道,凌霄说这些不是为了宽慰他。
“但你得答应我,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忍。”
“好,”凌霄笑着点了点头,又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见凌霄的情绪终于趋于平稳,路铭一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进入跃迁轨道了。我去设置休眠仓,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或者詹得罗。”
“我能有什么需要?”凌霄顺手拉过一旁悬浮的小桌板,喝下定时推送的水剂和药丸。药剂入口微苦,带着淡淡的金属气味,在喉头化成一丝麻意,“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你家了。”
“是的。”提起“家”这个词,路铭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那是他真正的故乡,也是他希望凌霄能放心停靠的地方。“那你先休息。”
舱门轻轻闭合,磁锁无声地合上。等路铭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凌霄才重新抬起头,眉眼恢复了几分冷静。他启动终端,一串复杂的权限验证后,调出了秦戟早前同步给他的审讯记录。
这是一次高度加密的资料传输,仅在奥西里斯安全网内部通行。影像加载的瞬间,舱内光线自动调暗,虚拟投影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曾在奥西里斯时粗略看过这段记录。
审讯室的布景极其简洁,四面灰银合金墙体隔绝所有信号干扰。画面中,被审讯者的面容被技术性模糊处理,为了防止跨星种族识别,连肤色和虹膜都经过算法扰动。
冰冷的机械音在舱室中响起,标准的高频审问语调毫无感情:“你的名字、年龄、身份。”
对方坐在座椅中,身体轻微前倾,神情迟钝,瞳孔微散,看起来像是处于脑机格式化的残留状态。凌霄立刻察觉到那种僵滞的神经表现——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这是一种被强制“抹痕”后的短暂恢复期,大脑正在试图拼凑记忆,却又被植入程序所拦截。
“……26岁,市政厅安保三队的队长。”对方的声音经过降频处理,听起来干涩低哑。
“你的目标是?”
画面上迅速弹出三张人物影像——凌霄自己、路铭一、周烁的头像轮番切换,标注着“疑似目标”字样。
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似的,迟疑地盯着每一张图像看了两秒,然后慢慢摇头。
“他们说,只要那一天,在会场开枪就可以。”
信息简单得近乎荒谬,像是某种程式化指令。凌霄眯了眯眼。他不信。如果目标只是“骚乱”,一个空枪向天就够了,何必向主席台开枪,甚至连开三枪。
“他们是谁?”
“我不记得了。”
说到这句时,那人突然激烈地摇起头来,双拳反复捶击自己的头颅。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像是陷入了程序崩溃后的神经回路错乱,重复地喃喃低语着一句毫无逻辑的句子。
凌霄盯着那人痛苦扭曲的神情,指尖微微收紧。那不是装出来的,他清楚得很。对方确实想说出点什么,但脑海中像是被某种“屏蔽协议”强制删改过,触碰到“关键词”时就会触发自我保护机制,阻止他再进一步挖掘记忆。
这不是普通的洗脑,也不是单纯的催眠控制,而是高度精确的记忆锁定——对特定人物、特定事件设下的“黑箱封存”。
而能够做到这种级别的脑机操作,在整个星系内……寥寥无几。
凌霄眯起眼,影像在他指尖轻轻一点下暂停。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沉入舱壁上映出的光影深处。
——有人在掩盖什么,而且掩盖得太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