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昭借力站起来,走到那傀儡斗篷人面前查看,片刻后摇头,“流血过多,死了。”
薛将军第一次尝试留活口,失败。
方秀宁赶紧先胡乱给她伤口撒上止血药粉,小腿上和手臂上都是擦伤,不算太重,但肩胛上一道贯穿伤看着就痛。
方秀宁四下张望,“那人会不会去而复返?我们换个地方。”
“他被我所伤,一时不会回来。”
薛林昭脸色有些苍白,将软剑简单擦拭收在腰间,躲开她搀扶的手。
“去山里,有个山谷。”
“好!快走吧。”方秀宁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生怕薛林昭流血过多而死,那就彻底玩儿完了。
正琢磨怎么让薛林昭上马,背还是扛。
只见麒麟嘴筒子蹭蹭薛林昭的头,屈膝蹲下,待她坐上去又慢慢站起来。
体贴又稳重。
还在马下的方秀宁,“……”
你那大眼睛忽闪忽闪看我作甚?
认命自己爬上去。
但是这次她坐在后面,隔着薛林昭轻轻牵住缰绳。
薛林昭问,“能看见?”
“能!完全不挡!”说完侧身,探头看路。
很快,她们绕过一片树林,前方出现条小溪,旁边有许多大石头,圆润光滑。
这里地处偏僻,目前看起来是安全的。
方秀宁跳下马,等麒麟蹲下,才去扶薛林昭。
薛林昭脸色更差了,伸手接她手中装药的包袱,“你去找地方歇着。”
方秀宁不松手。
薛林昭不硬抢,但也不主动坐下让她处理伤口。
方秀宁瞪着眼珠子想要和她针锋相对,结果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一眼对视。
瞪得眼睛干涩。
她拼命揉眼,“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人能看见。”顿了顿,她说,“连麒麟都是母的。”
薛林昭,“……”
方秀宁直接上手,拉着她在石头上坐下就要扯衣襟。
手又被按住。
薛林昭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锋利,任谁看了都心中发寒。
方秀宁如愿以偿与她对视,寸步不让。
却蓦地想起她戴面纱的样子。
这一瞬间,她几乎从这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出三分不自在,和一分恐惧。
心就像是被谁捏了一把。
方秀宁轻叹一声,还是退了一步。
“六年前不就知道了,连我也不行吗?”
薛林昭呼吸仿佛停止一瞬,那双眼中的坚冰出现一道裂痕,转眼间土崩瓦解。
她缓缓松开手,低头道,“去后面。”
见她终于松口,方秀宁连忙照做。
薛林昭坐的石头有些高,方秀宁站在她身后,双手绕过肩膀去拉开衣领。
果香味道更浓,此时方秀宁心中却只余担忧。
血浸透数层衣衫,最贴身的一件已经湿透,她轻轻揭下来。
先是看到狰狞伤口,然后才是染血的苍白皮肤。
看着薛林昭动了动,两边衣领自肩头滑落。
方秀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随着几层衣裳滑落,挂在小臂上,露出背上横缠一道两掌宽的白布,绕过胸前,缠得很紧。
此时上方被豁出一个口子,已被血液浸染。
“这个,得解下来才行。”
薛林昭没有出声。
知道这对她来说已经触及底线,只好等她自己同意。
从包袱中翻出件里衣,用刀割下一条浸在溪水中。
“溪水有点凉,你忍一下。”
溪水很凉,薛林昭道,“我洗,你不能……”
“不许动!”
方秀宁堪称凶神恶煞,看得薛林昭微微一怔,竟然真的就没动。
方秀宁自己也觉得有点乱,只好专心用打湿的布料轻轻擦掉她身上血迹。
伤口只露在外面一部分,仅用干燥的布料轻轻蘸去污血。
“看血的颜色应该没有毒。”
薛林昭“嗯”了一声,未伤那侧手动了动。
下一瞬,方秀宁看到薛林昭似乎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背上紧裹的布条一松。
早就有所察觉她穿女装的时候会难为情,更不要说如今这样主动解开衣衫,想必是非常难堪了。
方秀宁不愿欣赏别人窘境,只手脚麻利解开布条,清理伤口,用指腹蘸着伤药轻轻涂抹在伤口上。
感觉到指下肌肉颤动,忙问,“疼了吗?”
沉默摇头。
“还是冷?”
只是摇头。
方秀宁觉得她不对劲,探头去看。
薛林昭低着头,眼睛几乎闭起来,眉间微微拧着。
视线沿着侧脸,脖颈,裸|露肩头滑过,这是贯穿伤,前面也是有伤口的。
但胸前被一只手用衣裳捂着。
她伸手过去想要再拉开一些。
薛林昭没有说话,将头转向一侧,手却坚决不松,制止的意思很明显。
方秀宁又割一块里衣,蹲在她面前轻轻蘸去伤口上的血渍。
好在那把刀后进前出,前面的伤口要比后面小一些,不用继续脱也勉强擦得到。
距离很近,呼吸就在耳边,眼前捏住衣襟的手有些颤抖,很轻微。
方秀宁心中不忍,迅速洒上药粉。
“这两道伤口要从腋下横着缠对吗?”
薛林昭点头。
方秀宁将里衣割成的绷带一端盖住肩胛伤口,剩余穿过她腋下递过去。
薛林昭沉默接过,自身前绕过再从另一边递回来。
割了一整件里衣的绷带很长,每次交接都像是一个从背后的拥抱。
薛林昭的皮肤从不见光,苍白没有血色,上面疤痕交错,刀伤剑伤,什么样的都有。
而原本被布条缠绕的地方,肌肉已经有些变形。
每一次呼吸都是禁锢,想象不到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你……从前受伤都怎么办?”
“如果春芽崔姨在,就她们。”
也就是说,她们不在,就自己。
驻守边关哪有多好的条件,所以大多数根本就没得到妥善处理,这狰狞崎岖的一道道,就是薛林昭的前半生。
“我是不是很怪异?”她声音淡淡的,似有若无。
方秀宁正在做最后的打结,有些愣神。
薛林昭正目视前方,不同于以往方秀宁所见任何时候,这时的她灵魂脱离身体,却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其实单就身形来说,她在男子中算不得高大魁梧。
衣裳虽通过剪裁刻意显壮,脱下来之后里面的身体却并不孱弱。
相反,为了弥补先天的体力差距,她必须更加刻苦习武。
薛林昭这具身体充满力量,亦坚固柔韧。
每一块肌肉如同精心雕琢,与皮肉下的骨骼紧密配合,如皮鞭坚韧亦如钢枪锋利,可以在战斗中最大限度发挥力量。
身后之人迟迟没有动静,薛林昭不禁想起几年前,她也曾问过一次。
当年崔姨和春芽来她身边不久,十几岁的薛林昭还拥有父亲。
自有记忆来第一次参加饮宴,是去荣嘉侯府。
男子结队去靶场切磋,薛林昭落在队伍最后方,一阵笑声传来。
她望向身后。
女子三五成群在凉亭中闲话,少女身姿轻盈,柔若无骨。
有人发现她望着那边在发呆,大家闺秀们纷纷以扇遮面,羞怯躲到屏风之后去。
有长辈笑着说,林昭长大了。
薛林昭沉默牵动缰绳。
她自幼在将军府与世隔绝,稍大一点之后又常年随父亲在边关学行军打仗,那是她第一次与同龄人接触。
面前是男子,身后是女子,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位置。
晚上沐浴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线条日渐冷硬的手臂,心有困惑。
“崔姨,我的身体与他人不同,会不会很奇怪?”
崔姨沉默良久,眼里有不忍,恐惧,同情或是别的什么。
崔姨说,“这是您的功勋,也是将军府的荣耀,天下万民一定都会感谢您做出的牺牲。”
是功勋,是荣耀,是牺牲。
这是她薛林昭生来的使命,也是刻在身体上的墓志铭。
“很美。”
薛林昭有些愣神,“什么?”
身后有人说,“我不知道何为怪异,何为正常,但我觉得你最美,从头到脚,每一处。”
呼吸越来越近,洒在皮肤上。
那个声音渐低,近乎呢喃,“流仙笺,是你……”
肩膀上皮肤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触碰,传来柔软触感。
薛林昭一惊,拉上衣襟转身,正对上方秀宁尚存迷离的脸。
四目相对。
方秀宁倒吸一口凉气。
她刚才在做什么?!她都说了什么?!
薛林昭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甚至有些茫然。
方秀宁愈发紧张,慌手慌脚收拾药罐。
“额……你饿,饿吗?只有一个饼,饼,饼上有血,嗯,我去摘果子,打个山鸡!”
“方秀宁。”
她立正,“诶!”
薛林昭眉眼一弯,“你又结巴了。”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薛林昭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来。
居然有些稚气的可爱。
方秀宁傻在当场。
见薛林昭似乎根本不在乎刚才发生的事,她泄气一样坐下来,开始更加不自在。
虽说早有预感自己暴露,但要说是何时……“我发烧那晚,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喊了一个名字。”薛林昭抿了下唇,才道,“林雪。”
那晚高热,梦中冰火交加,她梦到一双眼睛,来自当年惊鸿一瞥,牢记六年没忘的脸。
原来自那之后装失忆就暴露了。
怪不得总觉得那之后薛林昭便经常赖在工坊,甚至爱抢春芽的话说。
“那你……选我成亲,就是因为六年前那次见面?”
“算是,六年前我借闭门养伤暗中前往宣州,没人知道,我担心在方家人和官府面前暴露身份,没有拉住你。”
“那之后大小战事不断,加上宫里避免我接触外人看得紧,我始终没有机会再离开边关。”
“几年间陆续听说一些杭州方家的消息,我猜到你回去之后被困方家。”
薛林昭眼里的情绪她看得清楚明白,是愧疚。
在方家受制于人的六年,方秀宁偶尔会想起她,其实是因为怨恨。
所以重逢后装作不认识她,一方面是明哲保身,另一方面也有些赌气。
气她当年放开自己,也气自己迁怒旁人。
因为方秀宁自己最清楚,方勉报官带亲生女儿回家,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阻拦。
更何况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姑娘。
林雪什么都做不到,她的怨恨毫无立场,只是迁怒。
薛林昭却始终愧疚。
也只有愧疚。
……
真的就只是愧疚啊。
她突然间心情很不好。
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直到这两年圣上多病,渐渐放权给太子,虽然这样愧对圣上,但我的处境日渐轻松,所以我安排了一个人,潜进方家。”
方秀宁一颗心高高提起。
“宋渠心。”薛林昭道。
原来如此,方秀宁恍然大悟,怪不得宋渠心总是有意无意靠近那间院子,甚至偷偷给她送过补药吃食。
可她当成是方勉的阴谋,全都视作不见。
薛林昭道,“直到今年圣上病重,他迷信冲喜一说,也头痛群臣一直催我娶妻。所以我与太子商议,趁机去求明旨赐婚,太子和圣上皆许诺,日后会放你自由,让你也不必再受累于方家。”
方秀宁心中震撼,她讷讷道,“皇上是不是知道你……”
“我出生当晚,圣上降下密旨,护国大将军府生的是儿子。”
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