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许久,她才从刚才那一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磕磕绊绊说,“没吃饭,吃饭,我们没吃饭。”
薛林昭坐在对面,分明动作表情皆与往常一样,但莫名让人想逃命。
“去别处吃。”薛林昭道。
方秀宁,“吃,吃,肉。”
薛林昭掀开窗户道,“去霖翎阁。”
又过许久,春芽扶她下车。
介绍道,“霖翎阁是王城有名的老字号酒楼,在城外山中有自家畜牧场,肉质鲜嫩,在王城乃至整个宣国皆为上乘。”
还不到晚饭时间,霖翎阁中食客却很多。
她们直接在掌柜的亲自带领下进入三楼包厢。
方秀宁低头摆弄茶杯,似乎觉得上面影子有趣。
薛林昭突然问,“当年你被带回方家之后发生了什么?”
方秀宁眨眨眼,“当年?是,什么……”
薛林昭眼里似有什么东西闪动,她道,“六年前。”
“六……嬷嬷说,我烧,高热,不记得了。”
“吕娴身边那个嬷嬷?”
方秀宁愣愣点头。
“方家没请大夫?”
方秀宁歪头,“大夫……沈神医?”
“你可以信我。”薛林昭道。
薛林昭瞳色很深,近乎漆黑,双目经修饰后线条更加凌厉,盯人的时候简直刀风剑雨。
试图透过眼睛将她皮囊击穿。
方秀宁不禁抠紧手中茶盏。
门被人敲响。
小二端菜进来。
方秀宁“哇”欢呼一声,恨不能整个人扎进热气腾腾的肘子里。
她吃得眉开眼笑,满嘴油道,“采买,说好今日采买。”
薛林昭打量她半晌,最后还是拿起碗筷,“吃完便去。”
有皇帝亲自下令支持,方秀宁所要之物其实大半皆已由专人送去将军府。
她们又在街上买了些零碎,最后进入杏林熙市。。
杏林熙市,在王城偏西,整条街大半是药铺医馆。
过去只叫“西市”,不知何时开始药铺医馆扎堆在这里开起来,便加上“杏林”二字。
肉体凡胎难免生病,故而杏林西市药香盈巷,铺肆繁昌,所以又改了个“熙”字形容人多。
现在都叫做“杏林熙市”。
天色还早,马车停在街口空地上,方秀宁在将军府一干人等的保护下开始慢慢逛药铺。
走进本草轩。
她道,“要白,白芨,黄蜡,明矾,白,白,芸香……”
伙计站在柜台后,听得心急,不禁眉毛嘴巴也跟着一起使力。
“石灰,灰,官粉,各,十斤。”
终于说完,伙计顿时长出一口气。
抹着脑门儿道,“白芸香只有三斤左右,其余都有,给您称上?”
“不,不用了。”
伙计,“……”
出门右转,走进瑞草堂。
方秀宁,“要白,白芨……”
伙计侧耳倾听,“您说。”
“白芨,黄……”
春芽面带微笑扶住她,“冒犯了夫人。”
春芽道,“白芨、黄蜡、明矾、白芸香、石灰、官粉,各十斤。”
伙计道,“芸香不够十斤,若您需要,可再等十日。其余先帮您称?”
方秀宁摇头,“不用。”
济仁堂、回春阁、德寿堂……一条街几乎走到尾,两手空空。
皆差在白芸香上。
春芽小心提议,“夫人,听药铺伙计说白芸香用得少,且怕潮湿,不易储存,寻常药铺存货不多,不如我们每家拿点?”
方秀宁摇头,“品质,不一样。”
终于,她们走进大门最宽阔的一家药铺,聚瑞堂。
春芽照例去问伙计,那伙计听过之后点点头,“您几位稍候,马上装好。”
以为又是无功而返,如此爽快倒叫春芽惊讶。
“白芸香有十斤?”
那伙计又问另一边忙碌的伙计,“店里白芸香够十斤吧?”
另一人喊着够,小跑过来,一见柜台外站的几人却有些惊讶。
“额……你们要这么多做什么?”
春芽也不知道。
方秀宁主动上前道,“糨糊。”
她一动,薛林昭跟着走近。
薛林昭一动,数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也跟着上前。
高大威猛,人多势众。
两个伙计本身年岁不大,黑瘦黑瘦的也不高。
顿显仗势欺人。
“发生何事?”一中年男人自后面出来,眼含警惕。
后来那伙计忙凑过去低声道,“掌柜,这些人要白芸香,很多,十斤。”
掌柜莫名,“不是够么,去称。”
“可是,那人不是快来……”
掌柜摆手,“我开的是药铺,还要守节不成。”
伙计,“……”
“那人又没有与我下定,他不来买我自卖给别人,去称。”
两个伙计一起忙碌去称药材,掌柜亲自招待众人在旁边坐下喝茶等。
方秀宁道,“工坊后,面有池塘,潮,潮。”
掌柜忙道,“夫人家中潮湿?药材怕潮气,您家中可有密封陶罐?”
方秀宁摇头。
掌柜道,“我们聚瑞堂倒是专门特制过一批,比寻常陶罐防潮,专门用来存放药材,能装十斤白芸香大小的,您给十两银子一只就成。”
方秀宁一喜,“我看,看看。”
“上面摆的便是。”掌柜亲自从高高的架子上抱来一只。
黄绿色的釉面,上面浮雕着一些常见药材花纹。
掌柜将封口掀开,“我们店里老大夫自己设计的,密封更好,卖十两不赚钱,毕竟我们不是专门卖罐子的,只是给老客行个方便,店里也没余几只了。”
方秀宁里外仔细查看,拍拍摸摸,似乎很喜欢。
回头问薛林昭,“能,不能,买……一个?”
薛林昭眉头轻敛,“都买。”
掌柜惊诧于这贵客大手笔,又觉得哪里眼熟。
薛林昭又对身边侍卫耳语几句,两个侍卫取上其中一只陶罐出门去,转眼不见踪影。
几人重新坐下等候。
春芽好奇问,“夫人,糨糊不是用面粉么?奴婢只听说过加明矾和黄蜡。”
方秀宁道,“加这几味,防腐,增加黏性,还香,回去做,刻画笺,要好点的糨糊。”
其中一个伙计抱着大陶罐过来,笑呵呵道,“是的,有些讲究的文人才这样做,几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吧。”
春芽正好奇,“刻画笺是什么?”
“在,在纸上,刻出镂空,前后各,各一张纸,糊裱起来。”
说到糊裱起来,她双手做了一个合掌的动作,“啪”一声。
“透,透光看,有花样。”
几人茫然看着她的手。
春芽倒是想起,圣上好像曾经赐下过。
薛林昭在旁边突然出声,“若是流仙笺,可否能糊裱进两层流沙纸中,不被人察觉?”
方秀宁道,“可以。”
“你会?”
“我会,很,很多工匠会。”
“能不被发现?”
方秀宁思索片刻,“我能,发现。”
但不懂书画纸张的便不一定了,例如通商关卡的检查守卫。
“大人,便是这里。”
门外突然进来一群人,个个佩刀,大理寺。
伙计吓得差点将陶罐摔地上。
掌柜诚惶诚恐迎出来,“官爷,这是出了何事?”
只见那官爷进门先对薛林昭行礼,“薛将军。”
掌柜伙计都是脚下一软,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护国大将军!
一时慌乱,正欲行礼。
司徒铭着急查案,直接伸手,“还请掌柜移步。”
片刻后,药铺后院,一间空置屋内。
方秀宁和薛林昭坐着,司徒铭命手下将东西摆在桌上。
一边是陶罐一只,另一边布巾上是还沾着灰的碎陶片,釉色和花纹均相同。
司徒铭道,“这是挽心阁仓库中的碎陶片,可是出自贵店?挽心阁可有人在这里买过陶罐和药材?”
掌柜本就慌乱,一见碎陶片简直汗流浃背,“是,是小的店里。”
掌柜细细翻阅账本,最后道,“那月挽心没有买过,我们这里距离挽心阁最远,她便是买药也不会到这里来。”
薛林昭问,“之前你们提到的‘那人’,可是也买白芸香?”
“是有一个人。”掌柜直抹额头,“那人一直来我们药铺买药材,除了白芸香,还有明矾,黄蜡,还有白芨,官粉。”
司徒铭,“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至少两年了吧。”掌柜道,“买白芸香的人不多,一般铺里最多存五斤,那次进货进重了,我们还愁这么多得什么年月能卖完,那人就来了。”
“之后他便隔一段时间来一次,就是买那几种,陶罐也买过不少,我们一看就知道是做糨糊的,以为是哪家大书画铺子用,也没多问,那之后铺里便开始多存白芸香。”
司徒铭命手下准备纸笔画像,问,“可记得那人样貌?”
掌柜拧眉回忆,“大概三十多岁,男的,很瘦,有些邋遢,看着不像读书人,倒像流氓,有点三角眼……”
掌柜为难道,“不如再请我店里伙计一起想想?”
司徒铭冷峻无情,“伙计自会有人再问,掌柜只管说自己的。”
掌柜挠头,“还有的话,那人手上有个烫伤的疤,挺大一块,在手腕附近,应该是,嗯右手。”
天色渐晚,方秀宁撑着头喝茶,有点困了。
司徒铭在说,“掌柜和店中几个伙计分开问过,说得大差不差,许多细节不尽相同,应该不是串供。”
薛林昭手中正拿着一张画像。
画上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三角眼,十分病态,手上的伤疤狰狞。
不出今晚,这张画像将贴满全城。
方秀宁仰脸打哈欠。
屋子里的人一时全看过来,薛林昭目光格外深沉。
方秀宁,“我的,我的药,称好了吗?”
拉一车满满的陶罐打道回府。
她住的院落叫逸桐院,或许是因为院中有两棵巨大的泡桐树。
如今已是花落期,仍美不胜收。
在院门前分别时,薛林昭突然屏退众人。
她半张脸被月色照亮,“仵作曾在那晚闯进你房中的刺客足底发现污泥,但在就在方才重新查验,已确认是糨糊。”
方秀宁困到睁不开眼,呆愣愣看她。
薛林昭问,“看什么?”
“你,好,好看。”她道。
夜色已深,守卫严密,只有树叶随风动。
沈汐挎着背篓晃荡过来,见两人大眼瞪大眼,奇道,“嘛呢?”
薛林昭率先移开视线,恭敬道,“沈神医。”
沈汐笑容和蔼,“观将军脸色不大好,最近可有不适,我给将军把把脉?”
“并无不适,多谢。”
沈汐点点头,又对方秀宁道,“我今日出去采药打听了,盈丘后山有几株晚桃花,正是花期。”
方秀宁一喜,瞬间来了精神。
比比划划问,“明日,我能,去摘桃花?”
薛林昭,“做什么?”
“做,桃,花笺。”
“定要你本人去?”
她眨眼,“只,只带,我的眼睛,和嘴巴,也可以。”
薛林昭,“……明日一早出门。”
方才所说话题就算轻轻揭过。
回到院中,每日习惯的药浴施针喝药。
睡前她去工坊,寒月和龙雀帮忙,取托盘一只,将热蜡融进香灰。
寒月好奇,“夫人,这是做什么?”
“在这上面,刻,刻纸。”
寒月惊讶,“那么薄的纸,居然能刻啊。”
“能!放这里,晾凉。”她打哈欠,喊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