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亲自巡视将军夫人的新工坊,入口就在方秀宁所住院落侧面。
进去之后先是空荡荡的小院儿和一幢很大的房子,此时房门大敞,她快步走进去,这下是真呆了。
里面比外面还要宽敞,通风阳光都是最好的。
能看得出里面仿照方家工坊布置,制笺桌案,各种尺寸的拖纸盆,用来挣平纸张的墙面,整整齐齐的晾纸架……
“不错。”太子殿下环顾四周,亲口保证道,“若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提。”
“城外工坊规模更大一些,可造生纸,届时可以让林昭带你去看看,有什么缺的改的也可及时调整。”
太子走了,方秀宁独留工坊中恋恋不舍。
闭上眼,阳光温柔洒在眼前,工坊的环境让她安心。
自出生起,她整个人生都被各种纸张填满,或许不只是她……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她立时竖起满身戒备,睁开眼。
春芽来喊吃饭,“将军出门办事了,请您将所需工具和材料列出来,叫人去采买。”
“什么,都可以?”
春芽温柔笑了,“圣上的意思,怎会不可以。”
……不只是她,还有她整个家族,苏家,方家,他们代代与纸交缠。
纸是谋生手段,也似屠刀高悬。
只要皇帝想要,什么都可以。便是要她一条命,也不过轻飘飘一个字。
她心中沉重,这便是皇权,而皇权维护薛林昭。
傍晚时分,沈神医从房里出来,手中拿着脉案。
“令堂近日脉象有所好转……”
方秀宁登时一喜,“可是,能,能醒?”
“或许,观她脉象早该醒了,但究竟何时醒来……”沈汐摇摇头,“来,先来给你施针。”
半个月前她被圣上亲派的军队从杭州接出来,直接送到王城外薛家山中别院。
现在想想,那究竟是不是薛家的别院还未可知。
当日她第一次见沈汐。
彼时方秀宁心中好奇,见多了老头儿医者,还是第一次见妇人。
在她印象中妇人多是产婆,或者后宅中通医理的嬷嬷。
沈汐手上号着脉,却背后有眼一般,“丫头,我很奇怪吗?”
“……”
“听说你口齿不清?”
“是……是……吗?”
“是。”沈神医诊断。
经春芽介绍,那日方秀宁知晓沈汐身份。
原来她自称江湖游医,来自一个叫蝶仙药谷的江湖门派。
药谷中生长各种珍稀药材,门下弟子亦自幼学医术,出师后会时常出来游历,到处看诊。
几年前边关战乱,沈汐主动到落日城帮忙,甚至曾将一个断气士兵救活。
在落日城无人不知沈神医之名,百姓将士景仰。
此次便是薛林昭亲自写信请她来,给方秀宁母亲看病。
当日沈汐唰啦展开一大包细针,下针手法快到几乎看不清楚,眼花缭乱过后,母亲半边身体都被扎得满满当当。
看得人头皮发麻。
可随着最后一针刺入,本该昏迷的人却突然眉头皱起,哼了一声。
方秀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神医!!
“不要高兴太早,我扎这一下阎王过来也得哼哼两声。”
这一大盆冷水泼下来她心凉半截。
那完了,她娘只哼一声。
沈神医却对旁边的春芽道,“我列个单子,去买药。”
春芽也是又惊又喜,“您,有办法?”
沈汐一笑,平添几分潇洒,“这病人,我接了。”
打发人去买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之后,沈汐才得空坐下来给她讲病情。
“医仙古籍有记载,卧寐不醒,体不能动,口不能言,目不能启,然间或于外境之感有应,唯终难醒觉,是为魂散症。”
沈汐道,“蝶仙药谷钻研魂散症多年,我以真气探查,令堂头颅中似有多处血脉滞涩不畅,若是血脉能尽通,或许有醒来的希望。”
方秀宁一颗心高高悬起,“神医,有醒,来的吗?”
“有。”沈汐伸手探上她手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病症与我蝶仙药谷相遇,亦是机缘。”
此时大将军府中,房中热气蒸腾。
方秀宁手上拿着纸笔写采买清单,整条小腿连同膝盖全部浸在药浴中。
沈汐在她头顶扎针,金针银针,密密麻麻。
当日沈神医替她诊脉,具体诊出什么没有说,但总觉得沈汐自那以后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怜悯和疼惜。
现在她们这对母女便皆交由沈汐照看,神医从早到晚,煎药喂药按摩施针泡药浴,忙得团团转。
抽时间还要出去采药,得空对着苏安竹的耳朵念医书。
沈汐表示,“此乃我授徒之法,芷苓儿时睡着听完一架医书。”
方秀宁,“辛……辛苦。”
沈汐,“不辛苦,反正是另外的徒弟念,你要不要做我的弟子?”
“……”已睡。
一直到夜里,沈神医早已回去就寝,方秀宁还是没有见到薛林昭。
采买清单品已经写好,但有些东西觉得还是当面讲得清楚。
正好春芽来送点心。
她问,“将军,回来了?”
“将军这时辰应是在沐浴或用膳,您找将军有事?奴婢去前面问问。”
又过许久许久,久到她已经昏昏欲睡,房门终于被人敲响。
她头一动磕在床头,一声闷响。
门立刻被人推开。
薛林昭身上已经不是白日的衣裳,随着走过来,还能看到发尾潮湿。
是沐浴后又特地穿戴整齐来这里的。
方秀宁眨眨眼。
直到薛林昭走近,她才发现,仔细看的话依稀能看出她眉毛修剪描过,与记忆中的脸对比,发现修饰过后更显戾气。
方秀宁不由自主在想:她一直这样应该很辛苦。
作为护国将军,无论到哪里都受人瞩目,她要做多少准备才能不暴露,二十二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更不要说常年在军营中,出生入死还要时刻提防身边所有人,不知道她身边有没有人帮忙。
以后还是不要突然这样找她了吧。
“有事?”薛林昭也在打量她。
方秀宁收回目光,递上一张纸,“想要,说一下。”
薛林昭点点头,坐下来展开那张纸查看,“说吧。”
烛火摇曳,房间里只有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薛林昭时不时提笔标注,与她确认,“砑石?将生纸砑磨光滑,是何种石头?用玉如何。”
方秀宁比划道,“光滑,就行,要大的宽的,还要几个小的,圆的。”
“刻刀要何种?”
“木雕刻刀,就行,先用着,再看。”
“香灰?”
“寺庙里的,香灰,就好。”她解释道,“用来做,刻画刻画笺,嗯,明日要准备,糨糊。”
“嗯。”薛林昭点头,又问,“这上面写的‘师傅’是何人,要请来王城?”
“是尺。”
“师傅?”
“是尺。”
“你师傅叫‘师尺’?”
“是裁尺,用来裁纸……明日采买?我一起去。”
春芽在外面偷笑。
第二日清晨,沈神医早早来帮她母亲喂药。
今日方秀宁自己没有时间,因为要进宫磕头。
她在心中默背礼仪,木着脸任春芽摆弄,穿戴好后对着花瓶缓缓跪下行礼。
春芽,“……您这是?”
神色自然爬起来,“练习。”
一定要跪得优雅,多收赏赐。
门口一声很轻的笑,很轻很轻,但里间几个人一下子捕捉到了。
她来王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春芽如此愕然的表情。
因为薛林昭似乎笑了一声。
有时候真不知道脑子不太好的人是谁。
将军府的马车低调但宽敞舒适,她端庄坐在一角不敢妄动。
因为随着马车摇晃,她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她们现在要去见皇上!
薛林昭女扮男装继承护国大将军府,这是欺君之罪!而她现在就要去见那个君啊!
她心脏一阵狂跳,感觉呼吸急促,后脑勺冰凉一片。
她们有御笔赐婚圣旨,写过婚书敬告天地,供在宗祠十几代祖宗面前,连她户籍都迁到王城来了。
万一有一天东窗事发,不管诛几族她都跑不掉!
外面小孩儿念童谣,“将军将军,六月娶亲,举案齐眉,生死相依。”
孩童声音清脆,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
薛林昭目视前方,显然也听见了,眉头轻轻拧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秀宁却是恨不得跳车下去捂住小孩儿的嘴,谁跟她生死相依!不要相依!!
无论一路上她心中如何挣扎,马车终于还是缓缓停下。
薛林昭先起身出去,又伸手进来扶她。
方秀宁看着外面巍峨的宫门,又看看眼前的人。
这张脸精致到过分,这么看这都是个女人啊,王城的人眼瞎。
或许是因为眉眼作些修饰,加上冷峻的表情,很少有人敢直视她的脸,无人敢冒犯。
再则她有战场杀伐事迹,凶名在外,据说能止小儿夜啼。
就算因为相貌精致有些闲言碎语,也没有人会想“薛将军长这么好看可能是个女人”这种事情。
但凡这个念头闪过一瞬间都怕被薛林昭入梦追杀。
似乎是等得太久,那只手又朝前伸了伸,连声音也放轻许多。
“皇上和蔼,不用怕。”
……
我是怕你,自己欺君就算了,还娶什么媳妇!
但那只手就举在那里。
六年前薛林昭松开手任由方家人带走她。
时光荏苒,历经磨难,她们再次见面。
她终于有机会进入王城,薛家人,大理寺,枢密院……总有一天能查清楚她想要的那些真相。
如同六年前,如同大婚那日,她将手放进对方掌心,就被紧紧牵住。
欺君便欺君,反正她本就无路可走。
她有路走!
她有一条长长长长的路,走不完地走,这皇宫大到她脚酸膝盖痛。
薛林昭似乎注意到她艰难,不知从哪里唤个轿辇来,还是人抬的。
“这……”不合适吧?
薛林昭不语,只将她提上轿辇。
又是长长绕绕的一条路,终于轿辇停下,她跟在薛林昭身后半步走进一处大殿。
她跪她也跪,她磕她也磕。
她说,“臣薛林昭携新婚夫人方秀宁拜见皇上,仪妃娘娘,二殿下。”
她,“……”一磕不起。
头顶不远处有人咳嗽一声,慢腾腾道,“起来吧,坐。”
她低头看着地板,跟在薛林昭后面坐下,才看清这居然是饭桌。
又一道女声响起,“这孩子,低着头如何用膳?”
皇帝道,“抬起头来。”
方秀宁下意识抬头,正好和皇帝对视个正着。
那一瞬间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等字眼跑过脑海,最后只剩一句
——这皇帝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