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带上玉镯之后，变化很大。
比如，从以前不爱说话，到现在他问她话，她都会回答；比如，她告诉了他，她的名字。
在妖族眼里，名字很重要，如果不是十分信任，不会告知旁人自己真正的名字，而一旦互换了名字，便证明二人从此开始结缘。
于是，慕遥在一个祥和的午后，很郑重地询问了她的名字。
她首先是思考。
她似乎，有过许许多多的名字，可大多她都不喜欢，她选了一个她用了最久，最喜欢的，“青绾，青丝高绾，我的名字叫青绾。”
他眸光闪动，十分珍重：“我叫慕遥，你要记住了。”
她不以为意，只是点头，“记住了。”
她开始越来越多的思考。
可这也不耽误她闯祸。
事情起因是，她跟着猫妖在河边钓了一天的鱼，一条也没钓到，结果怒火上涌，撸起袖子把河里的鱼精挨个都揍了一顿。
慕遥做了一桌菜，等到天黑也不见她回来，怎么找她都找不到，最后菜都凉了，彻底没了耐心，直接将灵力覆盖整座山，这才找到她。
当他终于看见她的身影时，她正站在河里，衣服头发全湿，徒手跟鱼大战。
水花四溅，乱石飞起。猫妖在一边都看得呆了。
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他突然觉得很头疼。
“青绾。”
青绾立马循声看向他，结果看到了他阴云密布的脸。
猫妖见状一溜烟地跑了。
可青绾却突然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带着一身水，欢欣地向他跑来。
他再有怒气，也被此刻熨帖地舒意。
她跟他抱怨这里的鱼有多狡猾，有多可气，就在她鱼钩旁边翻肚皮挑衅她。
他说：“猫妖经常来钓鱼，钓来钓去，这里的鱼早就学精了。”
她仍气愤不平。
他拨去她脸上的水珠，“为何出门不与我说一声？”
她疑惑地看向他，满眼都是我为什么要说？
他心里突然有些苦涩。
他想起那段寒冷的日子，大雪飘扬，她站在门前给他树叶，告诉他她要走几天。
从来都是如此，去留有交代。
“没事，下次不要冲动了，早就告诉过你，不许随便打妖精。”
青绾想起他刚才的表情，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真的不喜欢自己打妖精。她观察他脸上的神情，“你是生气了吗？”
慕遥想了想，确实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凡事都用武力解决那可还行？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最近很好学，“那你生气我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你开心起来呢？”
他说：“说对不起就好。”
“只要对不起就好了嘛？”这么简单吗？
“对。”
“如果你很不开心呢？”
慕遥把到嘴边的“对”字咽了回去，他突然抑制不住，产生了一点堪称邪恶的念头。
他用力地克制自己，喉咙不自觉地吞唾沫，但最后，他还是说出了口：“如果我很生气，很不开心，你可以……来抱一抱我。”
青绾展开双臂走过来，环住他的腰身，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发出一声极长的舒服声。
青绾问：“是这样吗？”
他答：“是。”
“那要抱多久呢？”
“生小气，就抱少一点，生大气，就抱长一点。”
“那你现在是小气还是大气？”
“……”
慕遥被气笑了，却也不得不说：“好吧，现在是小气。”
青绾听见是小气，就松开了他，他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我做得好吗？”
慕遥明白了，从怀里掏出松子糖给她，“做得很棒，学得很快。”
青绾十分满意地笑了，转身要走，慕遥突然想起个漏洞，赶忙叫住了她：“这样的道歉方式，只能对我用。”
青绾回头，十分疑惑，“那别人要是十分生气呢？”
慕遥面不改色，“只需说对不起就好了，如果他还是生气，那是他自己气量小。”
青绾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
青绾的魂魄越来越稳定，性情也在变化，变在，与他越来越少的亲昵。
这是一个钝刀子割肉的过程，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不再时时刻刻粘着他，可他无法阻止。
他总是不受控制地想到，将来有一天她彻底清醒，她或许就再也不会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那该……多么令人难过啊。
他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看书的青绾，青绾发觉他的目光，对他咧嘴一笑，又垂眼继续看书。
如果是从前，她早就爬到了他的怀里，缩在他怀里睡觉了。
他落寞地看着她捧的那本书，看不出任何结果。
许久，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过两天，山上的玉娘与狼妖阿蒙要成亲了。”
青绾果然被他的话吸引过来，“成亲是什么？”
“成亲就是两个人从此以后要在一起生活了，形影不离。”
青绾问：“就跟我们一样吗？”
慕遥心口一窒，有一股冲动随着澎湃的心跳与血液直往他的脑袋上冲，热，滚烫，头昏，让他那一刻突然有了很多不切实际，放肆的想法。
可他都悉数压了下去，平静地跟她说：“不，我们不是。”
青绾疑惑了。
慕遥扯了别的话题，“他们成亲，你要去看吗？”
青绾说：“那当然啦！”
青绾记得玉娘，她在河边钓鱼挨晒的时候，就是玉娘过来给她带了饼和茶，让她不至于和猫妖在那里无聊到发毛。
玉娘很温柔宽和，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笑了一声，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很舒服。
原来她要成亲了呀，要有另一个人陪着她一起生活了吗？
慕遥说：“到时候我叫你，你只管在我旁边吃就好了。”
“好！”
——
到了成亲那天，青绾跟着慕遥坐在了主桌上，她看见玉娘穿着一身红衣，与一个腼腆的男子一起跪在慕遥身前。
玉娘今天很漂亮，可她的眼泪却止不住。
她对着慕遥俯身深深一拜，起身时已经泪流满面。
“山主，我，他……”她的哽咽让她说不完整话，可慕遥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不要想那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点头，点一下就掉一颗眼泪，眼泪不绝，她却扯出了一个笑模样，一字一顿，叫话说完：“多谢山主的庇佑，没有山主就没有我的今日，我从未想过还有这样幸福的一天……”
慕遥说：“是你自己做的好，活着就该好好过日子的。”说着，慕遥也笑起来，“都起来吧，别跪着了，还得去敬酒呢。”
“是，是。”狼妖阿蒙点头，笑着扶着自己的妻子，抬头还是说了一遍，“多谢山主。”
慕遥摆摆手，阿蒙知道了，扶着玉娘离开了。
青绾凑过来，小声问他：“玉娘为什么这么说啊？”
慕遥给她解释：“从前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些并没有回来，我一直照顾着他们的遗孀和孩子。我命大，活到了卸甲归田。我走的那天，将这些无依无靠的都接到了夷山上。后来，她们中的有些又看上了别的山上的妖精，我乐得其成，让那男妖精也来夷山上住，她们的儿子又娶上了媳妇，就这样，年复一年的，夷山就热闹了起来，再也不是一座活人坟，埋着未亡人。她们起初还怕我不开心，步步小心，可我怎会不开心呢，死了的人长长久久地死了，活着的人，谁还指着那点长情的牌坊过活，既然活着，那便好好的活着。”
他看向青绾，青绾正怔怔地看向二人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想什么呢？”他问。
青绾在想他说的那句话，活着就该好好过日子。这话对她有些陌生。什么叫好好过日子呢，她的记忆时有时无，但她依稀记得，她好像连活着都是一件难事。
那好好过日子又该是怎样幸福的一件事，幸福到玉娘高兴地泪流不止。
可如今的青绾想不明白这其中关键，只能挑着最表面的说：“我觉得成亲真是一件好事。”
慕遥心头一动，那些压抑着的奔涌着的在血液里的渴望，此刻好像又扑腾着叫嚣起来。
他努力不动声色，实则早就要压抑不住，“为何会这样想？”
青绾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口果汁。甜甜的，喝不出是什么，但是很好喝，她就又喝了一口。
“因为玉娘和她丈夫看起来都很开心啊，大家都很开心。”
他有一瞬的失望，转而又释然。
他在想什么，她如今魂魄不全，神智不成熟，又忘了很多事，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
她在一旁喝果汁越喝越停不下，连带着把他的果汁也喝了。
等慕遥反应过来后，她已经喝完了两壶……果酒。
他连忙端详她，“感觉头晕吗？”
青绾缓缓又缓缓地眨了下眼，“没有。”
“那你摇摇头。”
青绾听话地摇摇头，这一瞬间，仿佛天摇地动，她一时没有了方向，头又沉得要死，“咚”得一下砸向了桌子。
“……”
慕遥一下子弹起来，赶紧把她的脑袋拿起来，“疼不疼？”
青绾摇摇头，这下更晕了，脑袋从他的胳膊旁耷拉下来，好像是死了。
慕遥伸手把她朝自己搂了一下，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她稳稳当当地抱起来，抬步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还没忘了跟阿若说一句：“我先回去了，这边你照看着，有事通知我。”
“是。”
慕遥急匆匆地抱着青绾，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目睹全过程的蛇妖忍不住凑近阿若，问：“山主和这位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是从前的情债找上门了？”
阿若：“我不知道啊。”
“这姑娘到底是谁呀，哪个族的？”
阿若：“我不知道啊。”
“看山主那紧张的样子，看来是藕断丝连情未了啊，听说还天天亲自带在身边，不会过两天我们就有山主夫人了吧？”
阿若：“我不知道啊。”
一众提溜着耳朵想要听一嘴八卦的小妖精们：“……”
阿若无辜地看向他们，“我真不知道啊！”
——
慕遥一路把青绾抱回了暮雪居，抱到了床上，妥帖地帮她脱了外套和靴子。
这些天她一直睡在他的床上，这会儿知道回来了，舒服地溢出叹息声。
慕遥笑着看着她红彤彤的脸，忍不住捏一捏，本打算捏一下就走的，结果她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将他抓了个现行。
青绾没有睁眼，却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
这很不同寻常，她向来没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强求任何事情，可她现在紧紧握着他的手，唯恐他离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失序。
“慕遥。”
“嗯？”他的尾音上扬，带着些循循善诱的味道。
她牵着他的手凑近自己，他听着自己的心跳，任由她拉近自己的手，然后，放在了她的脸颊边。
是火热的。
她舒服得舒展开眉宇，贪着他掌心的凉意。
他静坐着，不敢挪动一丝一毫，怕她不再用他。
她又出声，“慕遥……”
“怎么啦？”他连声音都放轻了。
她睁开了眼，看向他。
其实，他们都知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偏偏此刻，她那样认真地看向他，带着懒散的缱绻，轻易地就让他沉溺。
她说：“好想永远待在这里啊。”
慕遥不堪承受地紧闭了双眼。
这真的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