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真还是无法拒绝向似锦。
她本想先将向似锦他们打发去油菜花田,然后自己可以先回家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至少,可以先将身上这件开线了、且有着陈年污渍的T恤换了。
可却遭到了向似锦的拒绝。
向似锦叉着腰,一脸正义凛然地说:“当时不是说好了,我带两个精壮劳动力来帮你干活儿嘛?”
她甚至还怕被身后的两个人听见,悄咪咪地凑到了柳念真的耳边,轻声道:“他俩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
向似锦脸上的笑容太真挚,一如当年替她挡住混混时的模样。
只要柳念真能从她的眼底看到一丝的嫌弃,自己都可以拥有足够的勇气去阻止对方的越界。
但向似锦的眼底没有那些。
她纯粹的笑容,让柳念真猛然想起——是她邀请她来越界的。
柳念真的家住在宁城相对偏远的乡村。
这里,对于真正的城市而言,是农村;而对于真正的农村而言,又是城市。
她每一天,都需要赶最早的早班车,前往三中上学;
然后,再坐上晚上六点左右的末班车,在拥挤的车厢内站上大约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到这条僻静的乡间小路。
这样的生活并不舒服,但柳念真必须坚持——
因为奶奶。
年迈的老人,将这个不被父母需要的女孩儿养大,用自己孱弱的双肩支持着柳念真的学业。
奶奶告诉她,一定要读书,要走出去,要去看看外面的大城市,这样……你就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小地方了。
岁月蹉跎的背脊像弯曲的山脉,说这些话的时候,奶奶总是尽量把身体挺直。
年幼的柳念真,懵懵懂懂,她想的是自己想要留在这里,想要陪奶奶长命百岁,但还是照做了。
她很幸运,自己坚持下来,并且还考上了宁城最好的高中之一。
而且……
挽起的袖子,露出了白皙的小臂,少女们在日光下相贴的肌肤,滚烫而又热烈。
柳念真对上了向似锦满含笑意的眼眸,“往这边走。”
台风肆虐而过,让本就泥泞的小道更加不堪。
鞋底与湿泥接触后,发出了黏糊的泥水声。
柳念真低着头走在前头,那因为向似锦的笑容而雀跃的心,再次染上了后悔的情绪——
她的原计划,是带着向似锦在这一片她最喜欢的油菜花田逛一逛、谈谈心。
而非是像现在这样,脚上是干不掉的泥水、身上是洗不净的黄斑。
“其实你们来之前,我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柳念真看着自己与邻居家毗邻的小菜地,扭捏地开口。
这份窘迫流窜在柳念真的脊髓之中。
它们与血液交融,遍布柳念真身体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只要自己的双腿深陷这份泥沼,现实都在告诉柳念真,向似锦和自己不一样。
那些被一个“穷”字概括的所有,甚至不用任何语言来修饰——光用双眼,就可以丈量。
那些被各种设施包围的田地,是邻居家的;
而面前这光秃秃且潮湿的土地,是她和奶奶的。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向似锦站在田地边,已经非常自然地挽起了衣服的袖子。
她走到林千礼的身边,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丢进了他的小挎包中。
见状,柳念真一愣,“……把地里的杂草清掉,然后把积水的地方通通水,有点干的地方就浇一点水。”
越说到后面,柳念真的声音越小。
她还没来得及补充些什么,向似锦就相当豪迈地拍上了林千礼的背,“开干!”
“咳——”
向似锦这猛的一巴掌,让走神的林千礼生生被呛了一下。
他借着向似锦的大力,往前迈了两步,一脸愤懑地回过身,抬眼的瞬间,却瞪了一眼身后怡然自得的向越吟。
向越吟双手插兜,额前的碎发被田野上清新的风拂起。
他对上了林千礼忿忿不平的目光,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见状,林千礼那双无辜的桃花眼瞪得更大了。
他犹豫了片刻,又重重地咳了两声,动静大到那拍了自己一掌的“罪魁祸首”与自己对上了目光。
林千礼故作哀怨的眼神扫了一眼向越吟后,又悠悠地回到向似锦的身上。
回应他的,是向似锦的眨眼。
下一秒,向似锦拍上了向越吟的背,那高涨的语气一同在向越吟的耳边炸响,“哥,你也开干!”
两手插兜的向越吟像只大白鹅扭了几次才踉跄地站稳,比刚才林千礼更显得滑稽。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向似锦,可留给向越吟的,是向似锦得逞的笑容,以及她走下田时,挽起的小腿裤脚。
当然,如果可以……
向越吟更想忽视林千礼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挑眉。
·
田野间,隐约有三个人伏腰下地的影子。
在一旁的田埂上,是放在木椅上的背包与杂物。
向似锦正弯着腰,手上抓着不少枯黄的叶子。
她高高挽起的袖子和裤腿上都沾染上了不同程度的泥泞,那提前扎好的丸子头,因为劳动有些松散。
垂落在脸侧的碎发,也遮掩不住她被泥水染花了的脸。
可她在笑着。
柳念真透过自家小平房的窗户,看见了在污秽中仍旧笑着的向似锦。
那是无法被任何黑暗遮掩住的明媚。
向似锦站在稻田之中,那午后的日光将她整个人照得发亮,亮到有些刺眼,亮到让柳念真恍惚——
似乎连太阳都不会吝啬分给她光。
小屋背阳,因为宁城总是潮湿的天气,那老旧的白色墙面上布满了深浅的斑纹。
阴冷,是每次柳念真回家时的想法。
柳念真收回目光,借着家中粘在墙上的小圆镜,审视着自己。
镜子是老旧的款式,边缘用一圈土味十足的绿色塑料包住了镜面,在镜面正中间,是横穿的裂痕。
柳念真往后退了两步,在破损的镜子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她特意换上的白短袖和黑裤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柳念真又从窗后探出了脑袋,破开氤氲的日光,洒在田野之上。
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有她总觉得逼仄的自家田地。
可现在那逼仄的土地沐浴在日光之下,好像也没那么窘迫不堪。
柳念真发现,向似锦正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在田埂中穿梭,然后——
向似锦趁着身后林千礼不注意,将手中一小团的不明物体,砸向了林千礼的脚踝。
而在她前方的林千礼,噌的一下蹦了起来。
柳念真站得太远了,她听不见林千礼说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三人脸上的表情。
徐徐的秋风穿过田埂,朝着小屋吹来,吹动了柳念真挂在窗框上的风铃。
与风铃一同奏响的,还有那被风同时带来的,向似锦的笑声。
·
有些潮湿的泥土,附着在脚底上,随着每一下的踩动,都给林千礼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湿漉漉、滑溜溜……
这种模棱两可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柳念真家的田,不像周边田埂那么平整,在现代化的农村显得更加原始,比起其他人的农田来说,更显得干燥贫瘠。
这样的土壤,是自然界天堂。
林千礼警惕地往前走着。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捡起在自己前方的枯叶,而下一秒,林千礼的步子就卡在了半空中。
那在前方水沟中,躺着一片长长的落叶。
而那片落叶,似乎在微微颤抖。
眼尖的林千礼,一眼就看到了那让落叶颤抖的元凶——
褐色的双马尾,从落叶后蹿了出来,在蓄势待发……
林千礼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忘了在哪里学到过——只要你盯着“猛兽”的眼睛,它就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它现在只有双马尾啊!!没有眼睛!眼睛搁那树叶后头呢!
“杵在这金鸡独立呢?”
在林千礼与叶子上那两条双马尾大眼瞪没眼间,一道不痛不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向越吟悠悠地从另外一边走过,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此刻也沾染了不少的泥泞。
可脸上却干干净净。
因此他露出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时,显得嘲讽意味十足。
向越吟瞥了一眼林千礼难看的脸色,轻笑了一声,说:“所以一开始让你别跟来,老老实实在家里睡大觉不好吗?”
他全然没有察觉到那让林千礼脸色大变的元凶。
反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林千礼站在原地,重重地吞咽了下口水。
他想往后逃,但又害怕因为自己动作过大,刺激到了那“双马尾”。
他甚至能够幻想出,那落叶之后,双马尾庞大的身躯了。
想到这里,林千礼又打了个寒颤。
林千礼微微抬眸,对上了向越吟看好戏的目光,他轻声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向越吟一改在向似锦面前好哥哥的样子,没忍住哼笑了一声,“害怕?是怕这些泥,还是这些土?小少爷,你要是害怕的话,不如……”
不如趁早回家。
对,这原本是向越吟想要对林千礼说的话。
可他嘲讽林千礼的话,还没说出口,向越吟就顺着林千礼震颤的目光,注意到了那藏在枯叶下的两根……须。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林千礼察觉到了向越吟抽动的嘴角,他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恐惧,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轻笑了一声,“你刚才说,要是害怕的话,不如什么?”
林千礼的手悄咪咪地背到了身后。
他看向向越吟的时候,那双无辜的桃花眼,似乎还俏皮地眨了眨。
但向越吟一眼就看穿了林千礼的假笑——
这小子和他面上看起来的无辜完全不同,他就是蔫坏!!
向越吟清了清嗓子,说:“林千礼,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林千礼又笑了,“我觉得应该是你……”
“什么你的,我的。”
总是这样。
当两个人在为了一些无厘头的事情你争我抢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个更无厘头的人,强势介入。
向似锦双手叉着腰,眉头微蹙。
她从老远就瞧见向越吟和林千礼两个人,一人脸上戴了张假笑面具一动不动。
向似锦和柳念真交代了两句后,便快步地从她所在的角落朝两人走去。
她靠近的时候,林千礼猛然注意到,那在叶片下的“双马尾”似乎察觉到了危机感。
而向似锦却全然不知。
她缓缓地在叶片前站定,双手叉腰,说:“你俩还不快点干活儿?再不抓紧点时间,一会儿天都要黑啦!”
可回应她的,却不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是一阵嗡嗡的动静,与……
林千礼、向越吟不约而同的尖叫声——
在尖叫声中,向似锦看见那从枯叶中飞出的“双马尾”,正扇动着它褐色的翅膀朝惊慌失措的两人飞去——
嗯,他们的尖叫声更大了。
向似锦站在原地,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着逐渐跑去的两人,没忍住开口道:“你们俩至于吗?”
林千礼/向越吟:“你懂什么!那可是两广双马尾!”
向似锦:“……”
林千礼/向越吟:“还是会飞的!”
“噗——”
两人一边尖叫着跑远,一边异口同声的模样,让向似锦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她扭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柳念真,说:“他俩有的时候还挺有默契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