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两兄妹之间的争吵,终结于匆忙赶回家的向以桃——
向以桃冲进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飞快地走进屋内,在目光触及安然无恙的向似锦后,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的担忧在瞥见向越吟后,又再度转化成了错愕。
向以桃似乎察觉到了两兄妹之间不对劲的气氛,选择先转移话题,“越吟,你怎么今天就到家了?不是说兼职还有两天吗?”
“提前结束了。”
向越吟轻咳了一声,看向向以桃,“正好朋友有车,就送我回来了。”
向越吟不可能告诉向似锦或者向以桃,自己在得知家中停电、且只有向似锦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选择了返程。
并且,在因为台风多处客车停运的情况下,自己几经辗转才能回到家中的情况。
他轻描淡写地拂去了自己风雨无阻赶回家的真正原因。
在向越吟前往北城上学的第一年,他见识到了来自大城市的高中生。
与宁城这个南方小城不一样,北城的经济繁华,他们能够拥有很多普通小孩儿无法体会到的教育资源。
这是过去的向越吟从来不敢奢想的生活。
他在北城上学的时候,在课余时间,除了辗转奔波于各种家教兼职,就是抽空体验这个繁华的大都市。
也就是在他游历城市时,他偶然间留意到了那些在北城的女孩儿们对于记录生活的热情。
她们用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在方寸之间留下了自己青春最艳丽的模样。
这让向越吟想到了向似锦——
向似锦也到了爱美的年纪了。
嗯,给她买个相机。
那是向越吟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刚确定了这个想法——脑海中就莫名闪过了小时候向似锦掉了两个前门牙追在他身后的模样。
向越吟脸上的笑容一顿,猛猛甩了两下脑袋,将这个画面甩了出去。
从那天之后,向越吟开始增加了自己做家教兼职的时间,并且将大部分的工资攒了下来。
那年,数码相机还很贵。
本就条件不好的向越吟,决定给向似锦买一个胶卷相机。
国庆那三天的家教兼职,就是用来填上这个缺口的最后一笔资金。
争吵的当天,向越吟独自一人去了宁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带回了那个款式有些老旧、但依旧好用的胶卷相机。
将相机交付给向似锦的时候,向越吟收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回礼——向似锦兴高采烈的笑容;
以及他最不想要的回礼——那对于上午争吵时的道歉。
欣喜的情绪从向似锦的脸上一闪而过,余下的便是沉默与纠结。
早晨那场刚睡醒时的争吵,对于向似锦而言,是陌生和不解的。
直到收到相机的前一刻,她都没有摸透那场争吵真正的原因,就像小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向越吟为什么总是不高兴也总是冷脸。
所以她只能笨拙地用孩提时候的方法——
“哥,对不起。”
向似锦的声音微弱,却像一把绵针,细细密密地洒在了向越吟的心上。
她顿了顿,“我上午不该和你发脾气,我就是觉得……”
在细密的痛感蔓延开前,向越吟先一步打断了向似锦的话语,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他扯出了一个笑容,抬手摸了摸向似锦的头发,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应该说对不起。”
为我那不该存在的心思,和无法控制的妒意。
向越吟的突然低头,让向似锦愣了一下。
她语塞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那你一颗我一颗?”
向越吟:“什么?”
遇见向越吟的那一年,向似锦五岁,是她和向以桃生活的第五年。
向越吟和那些被父母丢弃在盼江福利院门口的孩子们并不一样,妈妈说,他是自己走到福利院门口的。
他迈着自己蹒跚的步伐,走在零上几度的宁城街道,不断被潮湿阴冷的寒风侵蚀。
最终,高热让他倒在了福利院门口,被向以桃发现。
决定收养向越吟的那一天,向以桃告诉向似锦——
高烧带走了向越吟关于过去的记忆,他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留在福利院内,和其他的孩子生活。
如果你同意的话,妈妈让他当你的哥哥好不好?
向似锦非常懂事地点了点头,说,“好。”
从那一天开始,五岁的向似锦就拥有了一个大她三岁、冰冷、沉默、待人疏离的哥哥。
两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维持在:向似锦示好,向越吟无视,向似锦示好,向越吟无视,向似锦示好……
向越吟恼羞成怒。
向越吟将她从向家老房的二楼台阶上推了下去。
粗糙的水泥地面,与坚硬的墙体磕伤了向似锦的脑袋。
当向越吟注意到向似锦头上那鲜红的血色后,向似锦同样也察觉到了他眼中蔓延开的恐慌与无助。
那天,向似锦告诉向以桃,是自己下楼梯没注意,不小心踩空了。
两兄妹之间的第一次“争吵”,终结于福利院小院内的那棵芒果树。
向越吟推开窗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头上包着纱布,身手矫健爬上芒果树的向似锦。
树荫间,向似锦那双含笑的眼眸在看着自己。
她因为爬树而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小手,正一手抓着一颗青绿色的芒果。
似乎……她还正打算将芒果朝自己的方向丢过来。
八岁的向越吟察觉到了向似锦突然勾起的一抹坏笑,然后那颗较大的绿色芒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朝他丢来——
疼痛,落在了向越吟的脑门上,红色的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了他洁净的额头上。
有仇必报向似锦,用一颗尚未成熟的芒果,还击了向越吟的失手。
五岁向似锦的笑容还历历在目,在向越吟愣神间,倏地与眼前十六岁的向似锦笑容重叠。
他听见向似锦说:“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决定一会儿去福利院摘俩芒果,咱们一人一颗。”
他也听见了自己笑着应道:“你可得了吧,人好不容易挺过了台风的摧残,结果还躲不开你这小馋猫的嘴。”
“哼,我能把它吃秃了。”
他们的争吵,似乎再一次终结于那棵芒果树。
·
四号,台风正式从宁城过境。
比前几年还要迅猛的风,给宁城带来了不少直观的损害。
而其中与向似锦最近的,便是那在厨房窗前刚栽种没多久的小树被狂风拦腰折断。
向似锦从卧室的窗口往外探去——
密布的乌云和肆意的暴雨,都被这场台风带走了。留下的,是破开氤氲,重新洒向宁城的朝阳。
向似锦嗅了嗅,闻见了雨后的潮湿。
她用提前准备的小橡皮,抛向了林千礼紧闭的窗户。
橡皮刚飞到半空中,那紧闭的窗户突然被打开——
然后,非常微弱的一声“咚”,橡皮落在了林千礼的脑袋上。
林千礼还迷瞪着两只眼睛,他只是听见了向似锦打开窗户的声音,然后凭借身体最原始的本能,起床、下床、然后推开了窗户。
在林千礼的幻想当中,唤醒他一夜困倦的,应该是比朝阳还要绚烂的——向似锦的微笑;
而不是这个砸在他脑袋上,被向似锦用得黢黑的橡皮。
林千礼半眯着眼,感受到了自己脑门上跳动的青筋。
“噗——”
那一连串准备叫醒林千礼的称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破。
向似锦看着林千礼一脸的黑线,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声刚起的第一下,林千礼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笑声起来的第二下,向似锦对上了林千礼幽怨的目光;
克制的笑声在哀怨的眼神中逐渐转换成了“哈哈哈哈——”的放肆大笑后,林千礼终于开口了。
他捡起了落在自己身边的黑橡皮,看向向似锦,“你这橡皮用得也太黑了吧……”
“哼。”
向似锦笑着轻哼了一声,傲娇地扬起了头,“小黑橡皮砸小黑土豆,刚刚好~”
林千礼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有气无力地白了向似锦一眼。
向似锦:“你昨晚几点睡的?”
林千礼挠了挠凌乱的头发,恍恍惚惚地举起了右手,比了个“2”,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最后他修长的五指,愣是在半空中从“2”比到了“4”,才堪堪停下。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道:“四点或者四点半吧……还差作文没写,今晚回来补一下……”
在台风过境的当晚,林千礼就接到了邓琼安的电话。
在电话中邓琼安告诉林千礼,自己已经提前安排了五号往后三天假期的各种辅导班。
声乐、舞蹈、形体等等课程,挤占了林千礼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不得不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完成三中布置的所有假期作业。
林千礼觉得,他就好像是那滚轮上飞奔的仓鼠,摔倒也不要紧的,只要他能继续跟着转下去就对了。
闻言,向似锦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要不你今天就别去了吧?”
她顿了顿,“念真说她家的地这次台风天损失不大,再加上我哥也会和我一起去,应该活儿不多。”
四号,是邓琼安留给林千礼的时间。
四号,也是向似锦分给林千礼的时间。
“我要去。”
林千礼突然蹭的一下站直了,那双先前对话中一直有气无力的桃花眼突然瞪得老大,显得精神奕奕。
他语速飞快,“我时刻准备着下地干活,我已经醒了!”
在向似锦与其他之间,林千礼向来不用犹豫。
他话音未落,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在窗户这个小角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林千礼的声音——
“我一会儿在楼下等你们。”
这也……太积极了吧。
林千礼一溜烟消失的背影,与他方才半死不活的困倦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向似锦被他的举动惊在了原地,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一句,
“念真家附近的油菜花地有这么吸引这小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