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荻王庭宴会厅的圆弧帐顶是有数张雪白毛毡拼接而成,中央支撑的松木雕刻白狼图腾。
地面铺设上好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似是走在云里。
林青梧踏入大帐,扑面而来的暖香熏得她眯起眼睛,铜灯将帐内照的如同白昼。
燕梁使臣顺次落座,北荻王姗姗来迟,爽朗的笑声透过大帐传入林青梧耳中。
士兵撩开帐门,高大威猛的北荻王信步走来,众人齐齐起身向他行礼。
随后帐内人入席,宴会正式开始。
北荻有五位王子,其中最尊贵的是王后生的大王子和五王子。
五王子便是敖云,此刻正坐于林青梧对席,眉眼带笑。
许是北荻王觉察到小儿子的视线,悠悠开口,“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话音刚落,帐内宾客的目光悉数投在林青梧身上。
燕梁其他使臣皆着官服,只有林青梧和赵汀兰穿罗裙,可赵汀兰身为燕梁唯一的女官,北荻亦有所耳闻,独独不知晓她是谁。
举手投足间不像侍女,问燕梁使臣也只得到一句是贵客的回答。
这时,帐门再次掀开,一袭墨绿色衣袍的郎君出现。
林青梧瞥见中原服饰,抬眸看向郎君的脸。
竟是郑海宁!
他居然没死,还来了北荻,是沈帝授意还是戴罪潜逃?
郑海宁朝北荻王行礼,随后来到林青梧席前,“迩安公主,别来无恙。”
林青梧硬着头皮回礼,身份终究瞒不住了。
北荻众人面面相觑,迩安公主不是三年前燕梁和亲大虞的公主吗?
怎会和燕梁使团同行归国?
郑海宁生怕有人不知晓她和沈云归的关系,“公主与太子婚期将至,为何不在庆京准备婚仪?太子殿下知晓公主身在北荻吗?”
帐内北荻人窃窃私语,迩安公主与大虞太子的婚事是沈帝亲赐,如今应是出了些变故。
“大虞陛下已收回成命,本公主与太子婚约作废。”
郑海宁哦了一声,“太子殿下爱重公主,郑某也以为二位情比金坚,可惜了。”
林青梧笑笑,并不搭话,这句话是说给北荻王听的,她对沈云归而言甚是重要。
并州战火纷飞,郑海宁是想拿她威胁沈云归。
北荻王大手一挥,端起酒盏,“迩安公主远道而来,又与我国达鲁是旧相识,更是我北荻的贵客,我敬公主。”
烈酒下肚脾胃瞬间热起来,北荻王心中甚为高兴,本想截住燕梁使团离间虞燕关系,没成想使团中有位公主,还是燕梁新帝唯一的女儿,与大虞太子关系匪浅,真是天命在他。
林青梧喝不惯烈酒,浅抿一口以表诚意。
待到北荻王和林青梧坐下,宴会继续进行,侍从端来硕大银盘,盘里是炙烤的羊肉,香味扑鼻。
羊肉上桌,乐声骤然响起,舞姬赤足旋转,脚踝金链随鼓点颤动,火红的裙摆翻滚,腰间系着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赵汀兰用手肘轻轻触碰林青梧,低声私语,“那位达鲁是大虞人,还姓郑,莫非……”
达鲁在北荻是负责监督各地行政的官员,在外族当权汉人备受歧视的北荻,当上达鲁可不是易事。
林青梧颔首,“是,他的阿翁就是先前大虞鼎鼎有名的泗国公。”
赵汀兰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郑海宁一番,泗国公年轻时是美男子,怎么孙子眉宇间尽显颓败猥琐之气?
“这么说来,他们家的案子是你查的?”
早在庆京时,林青梧便将与沈云归魂魄互换的事告知赵汀兰,连同从前查过的案子。
迎上赵汀兰亮晶晶的眸子,林青梧再次颔首。
不过她怎么觉得赵汀兰的眼神像是欣慰,母亲看女儿的欣慰。
大帐杯酬交错,敖云的目光穿过舞姬,有意无意地瞥向两位中原少女。
方才郑海宁言她与大虞太子有婚约时,他心底涌起苦涩,还好公主亲口承认婚约作废,他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燕梁皇室姓林,那她名唤林朗?中原好似不直呼其名,那她的字是什么?
敖云晃动酒盏,酒水似波涛翻滚,一如并不平静的他。
这一幕郑海宁尽收眼底,他心中冷笑,沈云归欠郑家的,他要加倍讨回来,动不了大虞太子还动不了身处异乡的公主?
他从锦衣玉食的国公府小公子变成流放并州的阶下囚,都是拜沈云归和林青梧所赐。
庆京到并州路途遥远,天冷一路更是艰辛,连日的大雪险些将他冻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并州雪崩羁押他的差役都死了,他却活下来了,碰巧遇到北荻大王子。
投诚北荻,献计攻城,他一路走到了达鲁,得到了北荻王与大王子重用。
郑海宁开门见山,“王子喜欢迩安公主?”
草原儿郎处事直接,敖云点头承认。
"王子不妨今日告知大王,向迩安公主提亲,一则可离间大虞同燕梁的关系,二则全了自己的心愿。"
一番话说到敖云心坎上,郑海宁见敖云犹豫,又道:“大虞太子素来不近女色,唯独对迩安公主情根深种,若王子与公主喜结连理的消息传到并州,说不定并州不攻自破。”
敖云垂头思量片刻,“可我不知晓公主愿不愿意嫁给我。”
“此言差矣,您是北荻王最宠爱的小王子,生得又英武不凡,公主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郑海宁的话说的敖云心痒,他掀起眼皮望向对席的林青梧。
他深知燕梁使团是被北荻军队强行带到王庭,此时提亲无异于趁火打劫,燕梁新帝根基尚浅,自然不敢贸然出兵,公主极有可能为了燕梁同意婚事。
趁火打劫,非君子所为,他要做君子,于她而言堂堂正正的君子。
敖云将手中酒盏置于案几,“待我亲自过问公主再做打算。”
郑海宁狠狠咬着后槽牙,腹诽北荻王为敖云请的中原老师,老顽固教出来了小顽固。
他不再多言闷声饮酒。
草原酒烈,宴至酣处,大帐中不少宾客面色酡红,更有不胜酒力者趴在案几上。
帐门再度掀开,灌进阵凌冽的北风,一身穿戎装的北荻士兵匆匆入内。
“报!大虞出兵西平,攻势迅猛,精兵无数。”
上首北荻王脸色骤变,醉酒的北荻官员瞬间清醒。
“派出去的援兵到哪里了?”
席间有官员答话,“今晨进入并州,距西平还有一日路程。”
“咣当”北荻王一拳锤在案几上,盏中酒水荡出边界。
北荻王甩袖而去,一众官员随他离开大帐,接风宴提前结束。
并州西平南城门,元溪行穿着甲胄,骑着战马,身后是精兵无数。
西北之地夜间北风呼号,两方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
“叱干!你个老不死的,给小爷我滚出来!”
元溪行中气十足,声音大得几乎城中百姓也能听见,见城墙士兵屹然不动,叱干迟迟不曾现身。
“叱干!缩头乌龟……”
话未说完,城墙上出现一明光铠甲的中年男子,络腮胡须,大腹便便。
“小子,年纪轻轻口气不小,我当城主时你毛都没长齐,竟敢如此同我叫嚣!”
元溪行嗤笑,“靠投降换来的城主之位吗?苟且偷生的鼠辈,小爷骂你几句是赏你脸,你可知晓小爷是谁?当年打得羌族屁滚尿流的安北将军,是小爷的阿婆。”
叱干为一城之主,素日受人吹捧,自然听不得这话,他当即怒目圆瞪,脸气得通红,不过因夜色掩饰并不明显,“哼!安国将军?不过是一介女流,若是当年我是羌族首领,羌族定不会是今日境况。正好我不屑和娘子计较,今天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就你怎配小爷提阿婆,今日小爷让你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元溪行长枪直指城墙的叱干。
“咻——”
高处一支箭射向元溪行所带军队的末端,“士兵”轰然倒地,不见痛苦呻吟。
“哈哈哈,”城墙上的叱干大笑起来,“稻草人?真有意思。小子,你城主我心善,说两句好听的,待会留你全尸。”
怪不得他从未探听到一点消息,大虞援军悄无声息地来到并州。
今夜元溪行身后士兵有大半纹丝不动,甚是蹊跷,方才见有一两个“士兵”被风吹倒。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吃过的盐比元溪行吃过的饭都多,区区稻草人的障眼法如何瞒得住他?
叱干心底盘算起来,元溪行值钱,应该能拿他和大虞做一笔大生意。
怎料初生牛犊不怕虎,元溪行照旧面不改色,“呸!你是孬种,我沈之可不是,几千精兵小爷照样将你打得落花流水。”
叱干扫了一眼元溪行所带兵马,还几千精兵,统共有一千就不错了。
叱干挥手,弓箭手张弓搭箭,城墙上箭矢蓄势待发,城下士兵列阵防备。
"报!城主不好了,大虞太子带兵从北门攻过来了。"
“报!城主,大虞公主不知何时进入城内,城主府已被她控制。”
沈舒然夜幕初降顺着暗道潜入西平,卢都督故意营造声势,让叱干以为大虞军队数万人,元溪行在西平南城门公开叫骂叱干,沈云归则进攻北门。
坏消息接二连三,叱干心情大起大落,恨不得就此晕过去。
“老东西,小爷我心善,你说几句好听的,留全尸。”
元溪行仿照叱干方才的话,笑得灿烂。
叱干食指颤抖,指向元溪行,“你……你……你们竟敢诓骗我。”
元溪行摇头,“老贼,这叫兵不厌诈。”
叱干转身眺望城内局势,大虞太子和公主的军队已经汇合,优势在敌方。
“我投降!”
叱干放下手中长刀,举起双手。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命再说,北荻王前几日还要杀他,他可不想白白葬送性命。
沈云归也没有料到,叱干比他想象中更加贪生怕死。
西平城攻破,沉水城近在眼前,明日一早北荻的援军将要抵达沉水城,沈舒然提议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沉水城。
是夜,沉水城于一派寂静中迎来了飞虎军与飞熊军。
上任沉水城主因兵败北荻,不肯投降而被诛杀,新任沉水城主是北荻派来的官员。
城主睡梦中被叫醒,得知大虞兵临城下,结集城中军队前往守城。
沉水城易攻难守,新任城主在知晓叱干被俘时改变了主意,下令烧掉沉水粮仓。
城北黑烟滚滚,引起城中百姓慌乱,他就趁机带领北荻众人回撤。
左右援军将至,大虞的兵马打了两日的仗了,定然疲惫不堪,又没了粮仓补给,待他随援军杀回沉水。
泰和十四年十一月,并州失地尽数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