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看似朴素却内藏乾坤,仆从带他们来的应是韩昭特地会见“字画客”的厅堂。
侍女端来茶盏,林青梧一嗅是千金一两的紫石花茶。
御史台的侍御史官居六品,月俸五千文,禄米每年百石,缘何饮得起千金茶,受贿之巨可见一斑。
韩昭身穿葭灰色锦衣,信步走来,“二位久等,韩某来迟了。”
林青梧将在金石斋买的字画呈上,“久仰韩御史大名,今特来拜见。闻您甚喜白维之作,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侍从展开字画,韩昭笑意更深,大赞林青梧仪表堂堂,胸中有沟壑,是为官作宰的人才。
林青梧面上假意欣喜,心中感概有钱能使鬼推磨,真金白银砸下去硬是将她易容后的丑脸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美男子,不对是美才子。
她递上临川首富之子宋问樵和乐伶吕莲衣的路引,韩昭细细查看。
“宋兄家在临川,吕娘子却是荔平人,二位如何是结识的?”
料到韩昭会问,林青梧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宋某仕途不顺,心灰意冷外出游历,在荔平好友的宴会中结识莲衣。多亏莲衣宽慰开解,宋某这才重拾信心,只是宋某一介庶民,无法为莲衣摆脱奴籍,更无法娶莲衣为妻。”
沈云归适时低头,作含羞状,“樵郎,妾不在乎名分,能长伴郎君身侧便好。”
“哈哈,宋兄深情,韩某定会让宋兄得偿所愿,登庙堂,娶佳人。”
林青梧突然站起,眼中跃动光芒,向韩昭深深一辑,“草民谢过韩御史。”
韩昭摆摆手示意林青梧免礼,又盘问同来庆京的都有谁,先下在哪个客栈落脚?家中长辈身体可还安好?都去哪里游历过?
事无巨细,林青梧险些招架不住,在回答完所有问题之后,她松了口气。
“宋兄久未归家,家中甚是思念,韩某连夜接来贵府管家,来人,带上来。”话音刚落,一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郎君来到厅堂。
宋府管家对她上下打量,林青梧心提到嗓子眼,耳边悉数是自己的心跳声,手心出汗,笑容僵硬。
“他可是你家郎君宋问樵?”
韩昭笑不达眼底,若来人身份造假,他定要除之而后快。
“不是我家郎君……那那是谁?韩御史真真会说笑。”
宋府管家说话结巴还喜欢大喘气,听他说话林青梧差点旗花为号让春醪围了韩府。
仆从又把宋府管家带下去,韩昭此时已彻底相信宋问樵的身份,神色多了几分随意。
“宋兄对不住,皇城脚下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青梧趁机拍他马屁,吹捧他小心谨慎,深谙为官之道。
交谈顺利,林青梧哄得韩昭直言相见甚晚,要过几日带她去见上官。
二人离开时日落西山,一顶褐色小轿与林青梧擦肩而过,恰巧风起,吹开轿帘,里面是位身穿红嫁衣的小娘子。
大虞六品官员可纳妾四人,无需六礼,却要经过官府立契。
韩昭纳妾为何她半点消息都未曾听闻?
“今日还未贺韩御史纳妾之喜。”
为他们带路的仆从是原先给过赏钱的,听林青梧发问,仆从解释道:“是上官的赏赐,我家娘子是断不容阿郎纳妾的。赶巧娘子今日省亲不,阿郎才敢将小娘子接入府中,往日都是在府外私宅。”
韩昭的娘子是下嫁,娘家给了韩昭不少助力,是以他人前一副爱妻如命的模样。
怪不得韩昭心情颇佳,小娘子模样姣好,堪堪十五六岁,韩昭却已过而立之年,生的尖嘴猴腮。
那仆从望着远去的轿子,喃喃,“不知这次是哪位小娘子。”
林青梧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竟不是韩昭的外室,或许连侍女都算不上,大虞官员严禁蓄伎,更不许闝倡,所谓的上官却明知故犯。
“上官每次送来的娘子都不同?”
仆从摇头,“应该是,听伺候的人说不是一个人,清早一顶小轿送出去,下次就又换了。那些小娘子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怜的很。”
林青梧气笑了,要挟孤女干龌龊勾当,男人的手段最是恶心卑鄙,她定要把“上官”揪出来,让他的儿子孙子去当小倌。
华贵马车驶出韩府巷子,宋府管家拦车求见,因担心事情败露,林青梧邀管家来马车上详谈。
甫一上车,管家跪地长拜,“贵人可否有我家郎郎君的下落,郎君游历历……数载,从未传信,阿郎娘子整整日忧心。”
林青梧搀起管家,询问他为何知晓她不是宋问樵却还是帮她隐瞒。
管家言阿郎嘱咐他,若有人顶替郎君身份,只要不是作仠犯科之事都无妨。还说在外闯荡彼此各有难处,希望也有人襄助郎君。
此番确实多亏宋家相助,林青梧答应帮忙寻宋问樵的下落。
“宋郎君去往何方游历?最后一次写信是何时?请令史如实相告。”
管家回忆,宋问樵只身赴西北,凉州幽州都曾传信,信上写要去并州,泰和十年后便没了消息。
并州是大虞西北边境,距离北荻不过百里,莫非宋问樵已去北荻?
北荻与中原关系素来不好,宋问樵若落入北荻人手中,必是凶多吉少。
宋家知晓北荻野蛮凶残,让林青梧尽力打探便可,如宋问樵真遭遇不测,入土为安就好,并无过多诉求。
宋府管家走后,二人于天福客栈换了马车,回到少阳院已是明月高悬。
鱼鳔胶在脸上的时间过长,虽不曾变形,但“迩安公主”和“秦王”面部泛红发痒,灵泽命人煎了清热解毒的草药敷脸。
晚风习习,二人顶着绿脸于躺椅上,吸收月光精华。
躺椅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响声,又有鸟鸣相应和,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沈云归望一轮明月,骤然出声,“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秦王殿下是被心悦之人拒绝了?”林青梧闭目养神,执扇轻摇,“身为女子我最懂女人心,殿下和我说说是谁,正好我替殿下追求,届时魂魄归位殿下抱得美人归。”
沈云归侧目,一旁躺椅上的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恨恨道:“公主真是大度。”
林青梧嗯了一声,他们本就是毫无感情的赐婚,日后沈云归登基,后宫佳丽三千,估计连她唤作何名都不会记得。
“不过,此事确实只有公主能帮。”
“说吧,哪家娘子?”
半晌,未闻沈云归的答案,察觉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林青梧睁开双眸与视线相撞。
那人目光炯炯如火,眉眼弯弯。
她自己的眼睛好漂亮,不同于从前照镜贴花黄的漂亮,是让她心如擂鼓的漂亮。
沈云归率先别开眼,起身去净脸。
清水濯洗脸颊,水珠顺着下颌滴回铜盆,揉碎明月倒影,日升月落,继日来临。
宋问樵是富贵风流郎君,应穿些艳色衣裳,沈云归衣袍以暗色为主。
受林青梧吩咐,春醪伙同专管衣饰的内侍,于衣库寻来秦王颜色艳丽的衣袍。
银白色,秋香色,曾青色,京元色等等一众素色,林青梧好不容易选到一件赬紫色金线衣袍。
“还有吗?”
“殿下个头长得快,近年新做的衣袍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件朱红色的……”
林青梧一听朱红色,眼都亮了,没等春醪说完便让他去取。
朱红色衣袍上有金线绣着海棠纹,像极了她泰和十一年除夕夜见到的那件,林青梧手指拂过海棠纹样。
再一抬眸,春醪内侍不见踪影,沈云归立于殿内。
“殿下这件衣袍我似乎见过。”
沈云归挑眉,“哦?公主不妨说来听听。”
泰和十一年彼时她初到崇明宫,除夕夜去太液池踏雪寻梅未果,在海棠树下邂逅一位小郎君,那小郎君所穿衣袍与沈云归这件极为相似。
沈云归听完心中却暗喜,原来她还是记得他。
“这件衣袍是阿娘为我准备的旦日新服,除夕夜我回绝宫宴,在海棠树下发神忧伤,有幸得一位小娘子开解宽慰。”
林青梧脑海中有一根弦断掉了。
居然是他。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公主可都记起了?”
林青梧笑,“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原来小郎君不曾消失不见,也并非刻意躲她,是她眼拙一直没能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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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八宜出行会亲友,丝绸帷幔的马车驶入春明门街,拐入街北巷子,于一处别院停下。
林青梧与沈云归挽手下车,走进别院。
别院外观与普通院落别无二致,内里足有五进,雕花回廊,侍女如云皆穿绫罗绸缎,戴金银玉饰。
林亭山池风景尤美,“上官”于香阁设宴,所谓香阁是个建于池水旁的亭台,沉香木建亭,檀香木做栏杆,落花成地衣,当真雅致。
香阁摆有一株南海珊瑚树,高三尺,呈血色。侍女赤脚,脚踝带着金铃,一步一响,端来金花银盏。
软烟纱帷幔随风起,映出主席位的郎君,大腹便便,肥头大耳,一娘子跪侍身侧喂他吃食美酒。
林青梧掀开帷幔,进入香阁,打断亭中旖旎氛围,亦看清了那主席位肥胖郎君的模样。
御史台的四品官员,御史中丞宇文鹤。家无檐石却拒百万钱的宇文中丞,也是泗国公的得意门生。
若韩昭所说的上官是他,泗国公知情多少,或者赵王是否默许。
香阁摆设穷奢极欲,处处透着金贵,怪不得他儿子有银钱包下画舫厮混。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正所以为贪。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