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宜审问,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齐聚推事。
林青梧作为沈帝钦点春闱案负责人,也参与推事。
元致现已康复,与石仙羽分开提审。
周礼传统命夫命妇不躬坐狱讼,大虞亦遵循刑不上大夫的礼法,元致涉嫌渎职,但未被革职,故而坐受审讯。
“元县令,姚休死去多年,他的手札你从何所得?”
姚休手札作为元序昭雪的关键证据,陈中丞照例询问来源。
元致在吴县的好友唐崇礼,昔日是庆京官员,亦是姚休故交。姚休自知逃脱不过,将手札交予他。
唐崇礼在姚休死后,深谙官场凶险,决然辞官返乡,创办义塾供全县孩童读书识字,无论男女,只要想识文断字,都可来义塾。
他银钱匮乏,加之女儿家进学堂遭到不少乡绅反对,义塾在创办之初险些夭折。
好在元致到任,力排众议保下义塾,更是抽出自己俸禄补贴义塾,吴县平民适龄稚童才有书读,尤其是女儿。
受吴县影响,周边州县私塾陆续招收女童入学,甚至书院任用女师,官廨启用女吏。
他拿着姚休手扎十余年,明知元序蒙冤而死,元家飞来横祸,始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敢将证据交还。
元致担任吴县县令勤勉于政,免苛捐杂税,吴县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元致为人清正,把他当至交好友,他却贪生怕死,直至几月前才将手扎送出,实在愧怍。
三法司传唤人证唐崇礼。
“证人唐崇礼,你有何证据证明此札记是姚休所书?”
“草民处多篇姚休文章,姚休中州县乡试解元,府衙存有姚休试卷,长官可比对字迹。”
胥吏呈上唐崇礼携带文书,大理寺卿细细比对,确为一人所书。
元致身为告人,只需判定提供证据真伪即可,审讯的重点是作为凶手的石仙羽。
距离林青梧上次见他已过三日,囚衣脏污,蓬头垢面,唯一不变的是他挺直的背脊。
“嫌犯石仙羽,你是如何焚烧科考试卷,杀害看守胥吏,并将姚休灭口的?如实招来。”
石仙羽从头说起,令史执笔记录。
春闱结束后石仙羽借清点试题为由进入贡院库房,纵火焚卷,大呼贼人分散守卫注意,伺机杀害。
利用姚休丢失的玉佩找到他,以他家中妻儿老小性命为要挟,令他击登闻鼓嫁祸主考人元序,事后将姚休灭口。
行凶途中偶遇一衙役,欲斩草除根夜里派人刺杀,不料杀手迟迟未回,衙役侥幸逃脱。
姚休手扎,衙役指认全都对上了,环节无半分纰漏,就连时辰也分毫不差,十多年前的事情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
姚休当日于手札记录,是记忆最清晰之时,石仙羽幼时是家喻户晓的神童,十余年不忘,符合常理。
但古稀之年的老衙役也记得如此准确,指认时对时辰倒背如流,当真是奇了。
林青梧正思忖,宫侍附耳相告,石府老仆曹天曝尸街头。
庆京皇城东侧安上门街,今晨现一具男尸,经仵作查验死者是石府管家曹天,刺穿心脏一刀致命,伤口深浅均匀。
杀曹天的人想必是习武之人,那姚休呢?据她所知,京兆府仵作近些年没换过,或许这就是突破口。
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六品员外郎,连杀三人,还雇佣杀手灭口。
泰和元年石仙羽亡妻病重,他是如何有银钱买凶杀人的?
林青梧发问,“你是如何杀姚休的?”
石仙羽:“京郊,用匕首。”
林青梧:“一击致命?”
石仙羽:“不知,刺了好几刀,他就死了。”
林青梧:“你买凶杀人的银钱是谁给你的?”
“是我典当了亡妻的嫁妆。”
林青梧在老衙役控诉石仙羽当日,便怀疑石仙羽买凶杀人的银钱来源,于是去当铺查过泰和元年春石仙羽有无典当物件,当铺典票显示他于天佑二十四年将家中值钱物件悉数典当,此后再也没来。
幕后之人究竟许他何好处?他身家性命不顾也要将其摘出去。
刑部尚书疑惑泗国公知晓石仙羽买凶杀人,为何要替他隐瞒?
“泗国公怜我妻病重,稚子年幼,索性未酿成大错,便替我瞒下,还给了我一笔银钱供妻吃药。”
石仙羽供认不讳,签字画押,推事进展顺利。作案动机明确,逻辑自洽,可林青梧的怀疑仍未打消。
三司推事结束,林青梧去往京兆府。
石府老仆曹天尸体罩着粗麻衾,散发一股臭鸡蛋的味道,胸前伤口边缘平整,身上鞭痕呈紫红色,边缘化脓,手腕和脚踝有绳索磨痕,想必生前备受折磨。
京兆府仵作是位阿婆,白发用木簪挽起,脸上皱纹遍布,眼睛却异常清亮,身穿靛青色粗布衣裙,腰间束着皮囊,皮囊边缘泛白,里面则是她的验尸工具。
十几年前阿婆亦验过姚休的尸体。
姚休胸口深深浅浅的刀口不一,其中有一道贯穿心脏,其他多是卡在骨头或是刺偏,阿婆言应是两人所为,胡乱砍一通的人不论从力度还是技法都做不到一击毙命。
二人正说话,京兆府差役又送来一具自水中打捞出的尸体,皮肤发白肿胀,姿势僵硬,林青梧认出他是指认石仙羽的老衙役。
老衙役同样是一刀直入心脏,死后被人丢进湖中,捆绑巨石,若不是有人潜水捉鱼,老衙役尸体怕是要长沉湖底。
仵作阿婆推断老仆曹天和老衙役是同一人所杀。
回宫马车行驶在春阳门街,外面府邸威严显赫,门前一对石狻猊怒目圆瞪,匾额大书“敕造泗国公”。
锦绣堆里的富贵人家大多藏污纳垢,唯独泗国公府,托孤重臣,皇后母家,除去孙儿荒唐无状,不曾有半点瑕疵。
连林青梧派人去郑家名下的田庄,部曲也赞扬主人德行,只是口风一致,说辞一样,像是提前演练无数遍似的。
泗国公府湖心榭,琴音绕梁,舞姬曼妙,郑海宁头戴玉冠,身披纱衣,纱衣轻薄隐约透出未愈的鞭伤,半卧于胡床,油头粉面的小倌跪在脚榻边为他揉腿。
郑侍郎推门而入,打破一室旖旎氛围,瞧儿子萎靡的神色,气不打一出来。伶人舞姬匆匆退下,小倌欲起身却被郑海宁一把摁住。
“你也滚。”
小倌夹在父子之间,左右为难,郑海宁揽住他的肩头,“阿爹直说即可,他是个哑奴,也不会写字。”
“曹天和老衙役死了。”
郑海宁脸上绽开笑意,“我叫人杀的。”
郑侍郎一个箭步从上去,耳光抽得郑海宁头一偏,小倌于郑海宁怀中微微发抖。
“逆子!石仙羽罪责未定,你就不怕三法司和秦王察觉?”
郑侍郎面色涨红,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响,石仙羽是郑家最好用的一把刀,如今不得已弃卒保车,石仙羽一人揽下全部罪责,已是仁至义尽。
倘若老仆曹天的死激怒了石仙羽,他趁机翻供对郑家来说不是好事。
郑海宁语气满是轻佻,“区区石仙羽,没有郑家他一介浊流能爬到尚书官位?”
他生来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阿翁是国公,阿姑是皇后,赵王见他都要三分笑,石家害他受鞭刑,遭京中贱民讥讽。
他定要报复回来,春闱案是一份开胃菜,他会让石家人万劫不复,包括石府自视清高的管家曹天。
他本想从曹天嘴里套出些石家辛秘,往石仙羽身上泼脏水,谁知曹天是块硬骨头,死也不说,那便去死吧。
至于老衙役,活着早晚会供出郑家,斩草除根方能后顾无忧。
“石仙羽死前你不可再轻举妄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郑海宁闻言更是不屑一顾,“阿爹,你膝下仅我一子,我死了,让阿娘和你的外室从地下爬出来给你生个儿子,还是让你的近侍郎君生?”
郑侍郎好男风,郑海宁母亲是得知夫君养男外室、好龙阳活活气死的。
果然打蛇寻七寸,戳到要害,郑侍郎久久不语,拂袖而去。
郑海宁一脸嫌恶地推开怀中小倌,“滚下去,沾本公子一身味。”
男人真恶心,若不是为了气他家那位老不死的,他也不必逢场作戏。
“来人,哑奴听到太多不该听的了,将他耳朵捅了。”
水榭外,哑奴被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声音,细长铁器粗鲁地捣入耳朵,温热液体滴在衣袍。
郑海宁瞧一朵朵鲜红的花,把玩手中银簪,思绪回到那日胡颜汐用它刺入他的肩头,他的里衣也是渗出状如花的甜腥液体。
拒绝他,刺伤他,好样的。
他又忆起宜春公主沈舒然,家中为他挑选的公主妻子,长在皇城的悍妇,成日舞刀弄枪,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幸好公主生母发狠阻止了这场婚事。
她不如胡颜汐有趣,看似柔弱可欺却刚强果敢。
初见胡颜汐,她眼睛甚美,眸中含笑,他出言调戏,她眼神便只剩愤怒,暖阁里她望向他的眼神有恐惧,有憎恨。
唯独没有她看向石佚的爱意。
如今石家倒台,他终于可以独占这份爱意,胡颜汐似乎对他欲擒故纵,偷偷躲了起来。
石佚尚在大狱,胡颜汐断不会弃夫君而去。
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将庆京翻过来一寸一寸找。
郑海宁踢了踢昏死地上的哑奴,“去寻医工,医好哑奴。”
他喜欢哑奴害怕又夹杂谄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