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眼眸如夜漆黑,泉水般清澈,映照人心。
“就是这样的眼神,你到底在瞧不起谁?”
“瞧不起没读过什么书的你妈,还是单纯瞧不起少了一只手所以一事无成的你爸我。”
“没人求你留在我们家里,也没人求你一定就要待在这个你不喜欢的地方,你那么讨厌一切,怎么不早死早超生呢?”
“现在死,没准还能赶上投个好胎到你梦寐以求的有钱人家里去,我跟你妈也好有个男孩传宗接代!”
“那你倒是去啊,你敢么?!”
怒喝如雷,吓得猫咪一个瑟缩,一个转身便溜出了这破小的房子。但嘴角渗血、脸颊高肿、满身狼狈的张惠,只是因剧烈的疼痛,双眸冒着生理性的眼泪,习以为常地看着他满手鲜血、大发雷霆。
是,这个家里没有人想要张惠一个女孩降生于此。
可,如果有选择的话,谁又能说张惠就愿意选择这样一对并不期待着“她”到来的男女成为父母呢。
他们以为她透过那电视,想要看见的是有钱人衣食无忧的生活,殊不知她艳羡的,不过是真正的严父慈母与真正温馨的家庭环境。
张惠,而不是张慧——
惠者,仁也,从心从叀。
并非是象征智慧与聪敏的“慧”,而是具有极强的辅助、给予、利他属性的“惠”。
多么慷慨无私,蛮不讲理的期许。
与那个绝望的孩子共情的瞬间,靳梦衡心底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男人怒吼、嘶嚎,小小的张惠不管不顾用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锁上了房门,并将钥匙从破了一角的窗户缝隙丢了出去,随即像是完成心愿一般无力地倒地,只能注视着头顶这片混沌与晕眩的穹顶。
猫妈妈跑出去,应该就安全了。
也不知道,它这次能不能找对地方?
“咔嚓——”
脚被踢踩断了……生理性的眼泪夺眶而出,张惠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绝望的事实。
过去无法干预。
于是同样遭受蚀骨之痛的靳梦衡只是漠然地旁观着一切。
口口声声说着爱与在乎,自恃公平的男人,在妻子倒地不起的第一时间不是打120求援救人,而是任由失去腹中骨肉的枕边人躺在地上,呼吸渐渐微弱下去,简直讽刺至极。
男人踩断幼童的踝骨后,才从梦中惊醒一般不住喃喃,“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可能!”
理智兜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刚才那瞬间徒然升起盛怒消散、恶欲退潮,后怕顿时如蝇蛆满覆全身。
蒸锅中的水在减少,厨房煤气灶的火却在继续燃烧,更有甚者随时有往外肆虐的迹象。
老式的筒子楼套间,面积本就不大,加上一应家具电器,空间便显得拥挤而逼仄。
违规拉扯出的电线与信号线,如一条条扭曲盘旋的黑色长虫,在老旧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盘绕,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迸出火花。
套间之外,楼道与走廊更是被组装的鞋架、花架与随意堆放的各种杂物与待回收废品堵塞得严严实实。更糟糕的是,老旧的小区本就缺乏维护,甚至连最基本的消防设施都没有安装。楼下车辆拥拥簇簇,自上而下望去,直接遮得黄线划出的消防通道查无此处。
男人慌慌张张从丢在一旁的电工包里翻找出钥匙,犹豫之后试过唇边渗出鲜血的女儿的鼻息,没有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流,他身体顿时僵硬,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不能报警……会被抓进牢里去的,哪怕得救了他也会要去蹲大牢的!
男人在纠结犹豫,努力在大脑中为自己博弈出一条生路。
但,厨房的火焰飞快蔓延,火舌舔舐着周围的一切。贴墙的报纸、沾满油污的抹布、胡乱扯出的电线……厨房的一切都成为了助燃的道具。
来不及了——
浓烟滚滚升腾,少部分从窗缝散开,大部分弥满整个屋子,熏得人头脑发晕,睁不开眼。靳梦衡冷眼看着熊熊烈火、滚滚浓烟吞噬那对绝望的夫妻,可怜的孩子。如同这燃烧中摇摇欲坠的房子,这一家人的关系早已千疮百孔,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舔舐着皮肤的灼烧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褪尽。或是受了张惠的影响,他的心脏如同被这大火炙烤过一般,不断缩紧。
男人挣扎着破门破窗,然而,被他本人加固过的门窗此刻却成了锁住他求生的锁链。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
靳梦衡心道: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点灵犀的全过程耗时也不过几秒钟,再睁眼,靳梦衡对上一双漆黑如夜的双眼。
张惠的双瞳不见眼白,漆黑清亮,小小的脸上浮现迷茫的神色,喃喃自语般问道:“我,真的有罪么?因为杀了父母和弟弟。”
靳梦衡淡淡纠正:“有错,但并非有罪。”
“可那个一直笑眯眯,看上去很和蔼的判官大人,说我是有罪的……”
小小的孩子三观未定,尚待启智,只隐隐约约知道周遭发生了无法挽回的恶果。她并未觉得自己就是没有过错,只是认为如此直白明了便被宣判了有罪有些委屈。
如此,她又学舌般重复了一句判官的定论,“……罪大恶极。”
她受审之时,一直盯着判官的脸瞧。它一直笑着,语速适中,声音也好听,但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和理解。
靳梦衡:“地下的世界,跟地上的世界,判定因果的逻辑是不一样的。”毕竟,阴阳有别。
张惠:“……哦。”并不是很懂,“我其实也不是想把他们锁在屋子里的,但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之前,爸爸妈妈没时间照顾我,又不想让我出门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想爸爸去追那只狸花猫,被抓到挨打的话,它就活不成了……”
“嗯。”靳梦衡道,“只是一次意外罢了。”
单论此次火灾,其实决不出凶手。没有人想要这场火烧起来,所有人都是受害人。
但抛开此次意外,事故中也没有人全然无辜。
他顺着冥秘所指,寻了处四尺见方的“无鬼工位”,提笔开始写所谓的改判所需的500+字的支撑理由。
“我是个乖孩子,平时都会听妈妈的话,不会去碰小猫的。只是那天,小小地放纵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靳梦衡愿意耐下心听她说话,张惠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解释,“就,一点点。”
靳梦衡:“我知道。”
因为,那天是你的生日。
他抬手隔空阖上那双充满疑惑与不甘的双眼,“睡吧,睡醒之后,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以及——
“生日快乐。”
勇敢的小姑娘,愿你的来生无忧无虑,幸福顺遂。
*
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郭芭的脸上。
他从寝室的椅子上缓缓醒来,吊死鬼一般梗着脖子长嚎一声,才微微侧仰头,就听见自己骨头嘎吱脆响。
“嗷嚎,痛——”
脖颈处传来一阵酸痛,四肢也仿佛被抽去了力气,整个人如同才经历过三轮体测。
书桌上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只留下零星香灰散落开。他捏了捏眉心,逻辑自洽道:“在椅子上凑合了一夜,腰酸背痛也正常。”
他顺手摸过手机,习惯性地刷起了推送消息,反手就刷到了心心念念等等燕平火灾官方的通报后续,让他瞬间坐直了身子——
“某日傍晚,本市燕平区的一栋老式居民楼突发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吞噬了整栋楼的多个楼层……此次火灾造成了3人死亡,多人受伤……在此,提醒广大居民注意用火安全,定期检查家中电器和燃气设备,避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郭芭紧盯屏幕,大脑飞速运转,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过。下意识拨了个电话出去,想跟室友确认一下情况
“嘟,嘟——”
每响一声铃,郭芭的心跳仿佛跟着加快了一分。
终于,电话被接通,“喂?”
“这位善信,昨晚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这会儿子尾巴骨都还痛着呢。”郭芭直接质问,“我们一年同寝的兄弟情呢?什么生死局啊,非要下此毒手!”
“什么?”
接电话的靳梦衡语气意外,又带了几分见怪不怪的笑意,“我昨晚凌晨的票飞回家,下午就收拾东西去机场了不是么。你还跟我打电话说了夏师兄的事,然后念叨着要早点睡,怎么就上演全武行了……睡糊涂了?”
郭芭:“……”
腰痛的道长很是怀疑室友在驴他,但是没有证据。
且,对方的语气实在真诚,听不出丝毫破绽。
外加,他确实有过犯病的前科。
郭芭皱起眉头,追问一句:“……我还跟你聊了打‘飞’机的事?然后,后面冒出一只红衣女鬼?”
靳梦衡沉默三秒,友好提醒,“看动作剧情片,记得别连校园网。还有,卫生记得收拾好,我不想回去的时候寝室的东西需要大换新。”
“我不是这个意思……”郭芭下意识为自己的人品辩驳了一句,然后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供辩护的空间。
毕竟他因为焚香绘符、舞枪弄棒被人投诉连换三个寝室,若非遇上靳梦衡这般包容度极强的室友,险些被流放到本科生六楼空置宿舍住单间的前科摆在那。
郭芭犹疑问:“……所以,真没什么女鬼?”
“我走的时候,寝室应该是没有的。”深谙说谎话真谛的靳梦衡真心想忽悠人的时候,是很难有破绽的,“现在,不一定。”
尤其,靳梦衡凭借强大的人脉网找了个隔壁寝室的探子打探消息,得知某位道长不知道用了什么奇技淫巧愣是做足了不在场证明。他顺势查漏补缺,只会更加如鱼得水。
郭芭抖了抖自己的道袍衣摆,又摸了一把倚在柜子旁的太极剑,缓了缓神哀怨道,“……宝啊,阿爸怀疑自己得梦魇了,昨天晚上被女鬼拐去唱了一出游园惊梦。”人是确实不在,鬼呢,鬼是真的么?
“所以……你是需要我给你煮一壶糙米薏仁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