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停了。
林照溪站在单元楼下的过道里,抬手伸出廊外接雨滴。
萧砚川说这顿饭是为了往后有工作交集的话,多条路,可能是出于他知道自己是化工厂的人,也可能是弥补他下属的过失才出面,但如今静下心来想,她的岗位其实只是做些接待事务,并不能成为别人的路子,除非……
林照溪指尖摩挲着手中残存的雨滴,转身去敲了赵大姐的家门。
她答应明天去相亲了。
她需要尽快回到技术岗位,那么今晚这顿饭,她才吃得不心虚。
因为时间紧,她便想到刚才与萧砚川说的绍兴会馆,她也有些想吃了,于是地点就定在了那儿。
明晚下班直接去见面,是以林照溪准备上班前就换上一身水蓝色的连衣裙,纯棉的质地暄软又不会太贴肤,立领口不过脖颈半截,让人穿着不自觉抬头挺背,她又想起萧砚川,和他吃饭都不敢塌腰含胸,他像钢板一样正。
绍兴会馆的门头灯才打亮,路边的车已经堵了半道,车牌上写满了京A,谁都自觉保持距离,于是车队就这么拉长了。
会馆内的包厢窗户一个个支起,正对着馆中的花园,昨夜下了场春雨,今日开得更盛了,空气里散发着幽微的暗香,随着食单一页页掀动。
“这次出国的训练名单里,知道为什么没有你吗?”
主座上的老太太金边老花眼镜搭在鼻梁上,金穗子从镜架两边垂下,绕过黑底绣金的褂子领,眼睛是在看菜单,话里却说的是名单。
热茶汤沁入瓷杯中,坐在一旁的青年人答:“能者居之,又不是非要定我,美琴女士,我们不走关系。”
张美琴已经不想看菜单了,将金边眼镜摘下,金穗子便挂在了脖子上,她将菜单推向大孙子,叹了口气:“看来我也要舍下我这张老脸,去给你走动走动关系,男女关系。”
萧砚川厚皮子厚脸,淡定地拿起菜单翻起来,耳边还是张美琴的声音:“我问了你们领导,他说砚川什么要求都符合,就是一点,未婚,没有家属在国内,谁都不敢放出去。”
萧砚川翻了两页菜单,又端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起来,然则说话的人却不口渴,继续讲:“现在提倡晚婚晚育,不是让你不婚不育,你已经够听从指挥了,三十了都还没对象,先前给你介绍了几个,怎么就没合适的?”
“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菜单翻到了绍兴黄酒那一页,萧砚川搁下茶杯,说:“切炸药有意思。”
张美琴“哼”了声:“那你就跟炸药过一辈子啊?”
“我的第一个军功章就是炸药给的,那炸药如果弄不好,你孙子半边胳膊都没了。”
张美琴若有所思,这时侍应生进来倒茶,她听见萧砚川点了黄酒,也不想问他今儿怎么能喝酒了,她都想喝了。
她不开口,萧砚川也不说话,她认为这是她的冷战态度,让他反思,让他添堵。
但菜上来了,他竟然还挺有胃口!
张美琴沉呼了口气,抿了道茶,决定把话说绝:“那找个搞炸药的?你不是说切这个有意思吗?”
萧砚川忽而扯唇笑了下。
背靠到椅子上,温着黄酒的热瓷盅里盛满了水,他的右手食指腹沿着酒瓶的细口绕了圈,中指又点了点,那盅里的水也晃铛地轻响着。
“一个男人觉得一个女人有意思,就想到要娶她,思想未免太龌龊。”
张美琴有些生气:“你清高,你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就是你结不成婚的根本原因。”
“不,我尊重科学家,你知道吗?导弹的炸药都得他们来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如果哪个女孩子听你说这些炸啊弹啊的,谁能吃得下饭?”
“晃铛!”
小瓷酒瓶搁回温水盅内,绍兴会馆的大堂低低矮矮地响起觥筹交错,一角的圆台上有捧着琵琶唱弹词的女先生,停杯投著,抿一口醇香的黄酒,林照溪的话匣子开了:
“我们平时的工作就是搞炸药,放炸药,又或者是研究一点无机化学,比如盐酸,稀有金属。不过我最近被打入冷宫,专搞文书。”
说罢,林照溪对着酒杯叹了口气,颇有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而坐在对面的男士双手搭在腿上,笑时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嘴角有些苦,说:“做文书工作不好吗?我没有说搞科研不好,我只是觉得,人工作到一定程度,会发现安稳和充足的生活时间最重要。”
林照溪听着他的话,目光有些失焦地发呆,右手托着脸颊道:“你说得也没错,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工作,稳定,还安全,顾家。”
被她一夸,向源腼腆地低头抿唇笑:“林小姐比我大两岁,是我说话班门弄斧了。”
林照溪又喝了口黄酒,觉得胃里暖暖的,又给向源倒了一杯,大方地招呼他继续吃,他却说够了。
她想起萧砚川的饭量,于是对他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应该吃多点。”
谁知向源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低头拿起筷子的时候,眼神抬起看了林照溪一眼,又收回,低声笑说:“你挺像我妈的,会照顾人。”
林照溪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
她是想找丈夫领养一个孩子,老天爷是不是听错了,她不是要找一个把她当娘的丈夫。
吃过饭,绍兴会馆门口停的车也陆续开走了,路面留出一条车道,向源邀请林照溪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她说:“吃了酒,还是别酒驾吧,我们走路好了。”
向源又娇羞起来,说:“还是林姐姐想得周到。”
她怎么就成姐了……
也罢,确实虚长几岁。
于是两人就沿着路边的人行道走,向源双手推着自行车,胡同的路并不宽,路灯也不明亮,林照溪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脚边的影子,也暗得像低垂的柳枝。
忽然,身后有车灯照了过来,将影子照得鲜明,也在暗窄的胡同路里照出了一束光。
林照溪看得清眼前的路了。
她不由走得快了些,可能是巷子太小,那辆轿车开得太慢,所以一直在她身后铺来一地明黄的光。
灯光如潮汐缓缓漫向尽头,车厢内的后座里,张美琴女士说:“你看,谈恋爱的男女就是不孤单,逛街吃饭都有人陪着。”
她这句话是说给坐在一旁的萧砚川听的,他右手托腮撑在窗边,晦暗的光影掠过他的眉眼,长睫垂了垂,对司机说:“刘叔,开慢点。”
一直到出了路口,车身右拐进入主路,那对年轻男女则向左,与这束车光分道扬镳。
刘叔先送萧砚川回去,最后才把车开进萧家,张美琴喝了两杯酒,还有些犯困,忽而笑了笑,说:“这小子还会请我去绍兴会馆喝酒了,我还以为他只知道吃食堂,牛嚼牡丹,分不出细糠。”
刘叔把车停进大院里,闻言轻轻叹了声,说:“老太太,您也别说砚川了,他干这行危险,不成家也是不想拖累别家姑娘。”
张美琴往车窗外望,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洋楼,只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等人的灯。
“吧嗒!”
林照溪回到宿舍后,先是瘫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随手拿过茶几上堆的文件来看,不知道为什么,相亲完了之后,搞事业的干劲更足了。
她做了几份数据表格,最近所里的项目她都有了解,解决方案也在会议上听过,反正她最近赋闲,就当做题,又另想了几个解题思路,这才放松下来,洗漱入眠。
第二天拿去给主任看。
主任不看,因为他刚被所长骂了一顿,没心情看她的ABC三种解题法。
“小林啊,你争点气吧,现在是你做题的时候吗,是你得抓紧进实验所,怎么进实验所……”
“主任,所长怎么骂你的,你现在带我去见他,我帮你争气。”
主任抬手撑脑袋,不想聊这个话题,只好看她交上来的数据报告,一开始没什么心思,后来倒看出点名堂,“啧”了声:“搞不好这个法子行得通。今儿各个实验室一起开会,设备跟不上,造出来的材料总是纯度不够,你跟我去找所长。”
林照溪站着没动,故意打了个眼色问:“帮你去骂他目中无人,打压下属,给你出气?”
主任无奈地指了指她:“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嫁人。”
说到这事,林照溪忙顺杆儿爬,汇报道:“我昨天去相亲了,一个男老师,长得挺清秀的,工作稳定又安全,还有寒暑假。”
这话主任就爱听了,脸上顿时欣喜起来:“真的?那太好了,我们实验室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林照溪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工作性质有风险,这样占人家便宜似乎不公平。
但她也只是拿这个进展先哄一哄领导,又没说一定会结婚,而到了所长办公室,他听了自己的工作汇报后,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林照溪一时有些捉摸不定了。
而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主任适时插了句话:“照溪找到对象了。”
林照溪:?
所长那对长了几根白发的眉毛动了动。
双手不动声色地把资料放到桌面,从右手边的文件架上拿了个牛皮纸袋,递给她:“你去跑个腿,到军委那边送份资料,上面贴了条子,你到了给门卫看就行了。”
林照溪抿了抿唇,刚才被主任肯定而雀跃的心思暗淡了下去。
但此刻的主任却只是动了下嘴皮,最后欲言又止了。
等林照溪沉默地领着文件袋出去后,主任对所长低言不满:“司机就能去送,你偏偏让她干这活儿,她心里又该不高兴了,本来她就一门心思只想做实验,诶。”
所长掂了掂桌上的这堆数据报告,对他说:“我就是想她立刻去实验室,你不是说她找到对象了吗?她越不满现在的工作就会越着急结婚。诶,敬霖,我答应过她的老师,不能让所里的年轻人再出事了。”
风吱呀吹过林道上的树梢,倾刻落下片片绿叶,步子踩上去也是吱呀吱呀地轻响着,薄脆得像林照溪的情绪,随时就碎。
过了军委大院的安检,有列兵领着她进办公大楼,她一路上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记得穿过一片烈日照晒的广场,是以一进楼道,就觉得有些阴冷,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凉,不怪楼也不怪道。
“您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通知首长。”
林照溪忙说了声:“谢谢。”
手里捏着的密封文件袋上写了号码,但没有收件人的名字,是以要确定亲自交到对方手里才行。
面前的楼道尽头有一扇大窗,外面的绿意映了进来,光透过缝隙落在瓷砖地面上,林照溪踩进光里,风一吹,那树影又动了,于是她又踩到另一瓣光斑上,如此好像不觉得那么低落了。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走来,林照溪步子一顿,立马恢复回端庄,露了脚背的淡蓝色船鞋一并,站定在门边,目不斜视,俨然是一个小门神,就守着她的目的地。
地上的光被一道巨大的暗影遮住,她看到一双棕色绑带工装靴停在鞋尖前,迷彩服的裤子束了进去,显得一双腿离地一米八,又高又扎劲。
林照溪眼眸一动,目光路过束腰皮带,看见一件迷彩绿T恤,那宽敞的胸膛微起了起,她的视线只能平视到这里,忽然有些手忙脚乱,将手里的文件袋拿到跟前,刚要开口,就听见头顶落来一句:
“你怎么来了?”
林照溪下一秒就抬头望见了萧砚川。
为什么来这里?
林照溪刚才被阳光所照的心又沉回了湖底,又咕嘟咕嘟地泛起了酸泡。
甚至是让萧砚川看到她来当跑腿送件的活,这个时间点,正常的科研人员都在实验室里忙碌,哪里有空来晒太阳。
她捏着文件袋的指尖紧了紧,咽了口气道:“所长让我来送资料,这个是签收的条子。”
说完越发觉得自己是送快递的了。
萧砚川的目光从她脸颊滑到牛皮文件袋上,说:“进来吧。”
低低沉沉的嗓音,没什么语气,跟他那张背光的脸一样严肃。
这间办公室也严肃,靠墙有一面铁皮文件柜,然后就是一张长木桌,黑色皮椅子,窗帘拉上了,显得屋子里冷冰冰的。
萧砚川找来了一支笔,在条子上签字。
林照溪想起那天她跟参观团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他正跟主任站在身后听,那会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