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上次于三清殿中见四位北冥大能齐聚,还是拜师敬茶那日,一晃业已过了七年。他在北冥生活的时日,已比梨村要长了。
他进了三清殿,便一声不吭地直直跪在北冥先贤画像前。
叶长溪眉头未展,低声道:“小迟!”
楚鹤玄也跟着蹙起眉来,喝道:“长溪,你也莫跟着他胡闹,先入座便是。”
宿少岚这才姗姗走进三清殿内,向正位而去。叶长溪无奈,只得随他落座于旁。
先贤画像之下,恍惚间竟如见当年拜师时分。宿少岚调笑叶长溪“朽木逢春”,竟有收徒的一日。楚鹤玄便闻声喝宿少岚没规没矩,当着小辈的面尽说胡话。晏秋白淡笑一声,向叶长溪夸道:“你这小徒弟资质不错。”
也是那时,他真真切切地拥有了名为“北冥”的家。
一阵静默后,宿少岚道:“花迟,我要听你的解释。”
叶长溪下意识道:“小迟才醒来不久,莫要逼他。”
封印,重塑,识海。
他并未将这些告知于人,哪怕是自幼相识长大的师兄。
楚鹤玄眉头紧锁,不赞成道:“长溪!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了吗?他若不说出实情,谁去替他洗刷冤屈?”
晏秋白配合楚鹤玄唱起“白脸”:“小迟,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无辜的,若有什么委屈隐情,你需得告诉我们,仙盟大会上我们才能还你清白。”
与此同时。
“……小迟,”雌雄莫辨的声音响在脑海中,令人不自觉地想听清它的每一字、每一句,诱人深受其蛊惑,“好久不见。”
花迟脸色瞬间惨白。
几乎是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他的识海、灵根、筋脉,一切的一切,皆由师潮鸣一手重塑炼化——是为了容纳“它”。
炼器一道中,亦有一法名为“融合”,将二物合之为一,譬如修士最常用的“粟米”,最初便是以一粟米与一空柜融合而炼。
他就是师潮鸣炼成的人器。
所以麒麟山庄中师潮鸣见到他,会说他“废物”——识海中藏着“它”,只要他想借助“它”的力量修炼,那魔气便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所以他一听到师潮鸣的铃铛声,才会痛得几近形神俱灭,那是师潮鸣在催动埋在他体内的“引”——铃铛声响,他便是师潮鸣手中的提线木偶,是他手里毫无理智、只会杀戮的刀。
他是师潮鸣一手炼成的,一个怪物而已。
怪物。
也对,不然谁会亲手杀了这么多人,还好意思端着“无辜”二字?
他哪里无辜?
他连存在都不应该。
但是……
“裴裴,你——”
“小迟,用你们人族的话说,我是魔。”
花迟沉默半晌,从宿少岚起,到叶长溪,依次向每人足足磕了三个响头,咬牙欲言,却连吐字都变得哆嗦。
“……够了,”他才向叶长溪磕了一个头,叶长溪便觉难忍,起身大迈步将跪在那里的花迟拎起来,觉察自己的失态,才放缓了语气,“小迟,你若不想说,没人可以逼你。我们走。”
“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宿少岚终于开口,“花迟,你再好好想想。”
花迟抽了抽自己方才被叶长溪握住的手,没抽出,他小声对叶长溪道:“师父……弟子没事,弟子想说的,师父还请坐吧。”
可叶长溪仍是听出他声音中微不可闻的颤抖。
花迟僵硬地笑了下,说出的话却固执极了:“师父还请坐吧。”
仿若叶长溪不坐下,他就不肯说,也不愿意和叶长溪离开,二人僵持在此。
叶长溪拗不过他,只好重新落座。
“弟子听闻北冥曾有一叛徒,最善炼器,却修行邪术,以人为器,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花迟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晏秋白手一紧:“你是说……师潮鸣?”
“是,”花迟颔首,“我就是他炼成的器。”
“那日钟嫄约我前往麒麟山庄同她比试,我与季师兄一同赴约,入山庄后数里无人,便以为陷入了幻境,弟子等人分开寻找阵眼……”
麒麟山庄地处灵脉之上,庄中麒麟法阵相护前年,唯有身负麒麟血脉者可以解开法阵。
现在想来,陷入幻境的并非他们三人,而是整个麒麟山庄。
“弟子误入麒麟山庄禁地,见到了一只……麒麟。”花迟顿了顿,见宿少岚神色如常,并不意外,他便接着道,“麒麟已经濒死,弟子心生不忍,便斩断了捆缚的锁链。”
花迟将麒麟山庄中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见到师潮鸣、钟氏弟子失去理智等,他回想着当日的一幕幕,只不动声色地隐去了事关师潮鸣炼人器的目的——也便是识海中的“它”。
若说出识海中养着一只魔,怕是只会有两种结果。轻则终生幽禁善渊,重则废去他满身修为,毁去道心。
花迟紧张地捏紧汗涔涔的手心,他没在叶长溪面前撒过谎,怕被他瞧出不对来。
师潮鸣借用魔气以修行,哪怕仅靠一缕,非但能从天衍剑下侥幸逃脱,还能十几年便有覆灭麒麟山庄的能力。
北冥宗再信任他,也不会放任他拥有魔气,更何况……他还做不到自控——他是人器。
“小迟,”似是觉出他心中所想,识海中的声音响起,“倘若要毁去你一身修为,终身幽禁善渊,此生再不得修道,你愿意吗?”
花迟不自觉地在掌心掐出了印,呼吸一滞。
若是当真别无他法,他该愿意的。
那声音继续道:“你不愿意。”
“不,我……”花迟想,“我的命是师父救的,这么多年,在北冥,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想我是愿……”
“你不愿意。”它道,“小迟,不愿意才是人之常情。”
楚鹤玄又多看了花迟几眼,手掌拢成拳:“又是师潮鸣。三千多条人命,他竟狠毒至此,甚至要栽赃于花迟身上!”
晏秋白狐疑道:“十三年前,若他真从天衍剑下逃过一命,不死也是残废了。短短十三年,他当年不过元婴期满,如今真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本事,一个人便能灭了麒麟山庄满门?”她思忖道,“这背后,当真再无旁人了吗?”
宿少岚沉默地盯着花迟看了良久,忽然道:“花迟,你没有要继续说的了吗?”
花迟喉结上下滚动,浑身瞬间绷紧,他垂首道:“回掌门师伯,弟子知道的,已经全说出来了。”
叶长溪一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侧几次攥紧又松开的手上,没说话。
宿少岚展开折扇,叹了口气,悠悠道:“麒麟血可令人功力大增,却也在饮下的那一刻变成了烙入骨髓的诅咒,师潮鸣若能找到那只麒麟,借此催动麒麟血,令山庄三千人失去神智,并非不可能之事。”
晏秋白问:“师兄,仙盟那边,该如何交代?”
她看了眼花迟,欲言又止。
花迟自是不知外面风风雨雨,却又能猜测出一二。
北冥若将一切推至师潮鸣身上,只说花迟遭师潮鸣幻术蒙骗,麒麟山庄中所为非他本意,那便是说叶长溪十三年前大意,令师潮鸣侥幸逃脱。
北冥若想保他,甚至不能说他是师潮鸣炼的人器,只会招致更多猜忌与祸端。师潮鸣本就出身北冥,其中干系,又哪是几句“逐出师门”便能断得一干二净的?
宿少岚闭上眼,轻叹一声。
叶长溪平静无澜道:“是我之过,令师潮鸣侥幸,小迟与他并无干系,遭其利用罢了。”他顿了顿,“便这样告诉仙盟吧。”
花迟急切道:“师父!分明——”
叶长溪若是这么说,仙盟该如何想他,又该如何想北冥?
楚鹤玄看向花迟,摇了摇头。他一直觉得这孩子无论资质还是心性都很不错,加之得叶长溪亲自教导,他日必是小辈中最出色的几人之一。
只是身为人器……大概不可能了。
“仙盟中一直传得很难听,”楚鹤玄道,“长溪,你可知那些人如今怎样……”
“师兄。”叶长溪打断他,他的语气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急促,修长的指尖频频敲在天衍剑上,忍下心中不耐,“这些不过身外之物。你也听到小迟方才说的了,此事本就是师潮鸣所为,放着真凶不抓,难道要将小迟推出去吗?”
花迟抿了抿唇,思绪却活络起来。
仙盟中传得很难听?……将什么传得很难听?
会让楚鹤玄这般在意的,肯定事关北冥。
那些人会传北冥……包庇?
宿少岚偏头看到叶长溪的动作,拍板道:“罢了,你将人带回白鹿峰吧。”
楚鹤玄蹙眉,不待他再说些什么,便见宿少岚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花迟,继续道:“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