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难免泛起酸涩,花迟不禁苦笑一声。
即便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可曾经看着师兄师姐们手执天衍四十九剑时威风的模样,他身为剑修,多少还是有些艳羡。
但花迟惯会安慰自己——一柄剑而已,他没能得到天衍四十九剑,但能得叶长溪亲自为他铸剑,也算因祸得福。
铸剑之事非一日之功,叶长溪并非什么练器大能,更是要耗时许久。花迟更不急,他便自己刻了柄木剑,日日如同从前一般练剑。
剑修的巅峰之境,本就可御万物为剑,他不能以剑取胜,只好练得更刻苦些,剑招步法练得出神入化,日求臻于至善。
又过了月余,钟毓也结丹了。
他渡劫之后,不过一日便又活蹦乱跳的,直接被宿少岚赶去剑阁了。足足七日后,剑阁的迷雾才散了,花迟看见钟毓拿着把剑出来。
他笑着祝贺了钟毓几句,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他峰弟子议论,多是关于钟毓这般被宿少岚“散养”的都能拿到天衍剑,而清崖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却空手而归。
花迟心中钝钝地涌起酸涩,他垂着头想——果然还是给师父丢了面子。
他和钟毓素来关系好,定是不能只口头庆贺两句的,于是便和季兰时一起挖了坛埋在鹧鸪峰的酒,找上钟毓一起喝。
钟毓是个不经喝的,仙酿醉人,不多时便面浮酡红,几人一块瘫倒在钟毓的屋顶上,对着月亮发呆。
钟毓忽然冲花迟喊道:“小花小花,我突然想起来一事……”
“什么……?”
“哈,就是天衍剑……我之前好像听师父说过,剑有传承……嗝,”钟毓说了一半,被酒嗝打断,然后他继续道,“就是天衍四十九剑,也是可以传承的。”
季兰时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剑,还能由做师父的传给弟子?”
钟毓猛地点点头:“对对对,我还听说,楚师伯的开阳剑,就是师祖传给他的……师祖还真是个奇人,咱北冥四位真人,三位都是他的弟子。据说当年楚师伯破境后,师祖直接把自己的剑送他了,反正师祖用根木叉子都比旁人用千古名剑厉害……”
“哎,小花,你也可以去向叶师叔讨剑啊,反正叶师叔平时只用木剑,天衍剑在他手上,有和没有差别不大,你开口要,师叔肯定送你。”
花迟疑惑地点点头,敷衍地应了几句,心中却浮出异样之感,又说不出具体古怪在何处。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天衍剑可以传承,毕竟多数北冥先辈羽化之后,天衍剑便自动归鞘藏于剑阁,难辨真假。
不知不觉间,已是冬日,白鹿峰上絮雪纷飞。
花迟回到白鹿峰时,便听见叶长溪屋中传来潺潺流水般的琴音,似是古调。花迟眼睛一亮,蹑手蹑脚地推开叶长溪的屋门,然后认真听着。
琴是再普通不过的仲尼式,简洁而大方。珠玉落盘,清音徐徐。
花迟亦是专心看着琴弦间拨弹的玉手,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曲终了后,叶长溪抬眼看他,问道:“在发什么呆?”
花迟这才回过神,忽然发觉一旁桌上正随意摆着天衍剑,他心中的古怪感愈发加重,道:“弟子许久没听到师父弹琴了,一时听得出了神。”
叶长溪道:“我于琴道上天赋有限,仅能做到合拍合律,更深一些的,实是难悟。”
花迟摇头道:“弟子……弟子只爱听师父弹的。”
他似乎看到叶长溪略带无奈的神色,见他起身将天衍剑重新挂在墙上。花迟的目光这才再度落在天衍剑上,脑中忽又响起钟毓醉后那些胡言乱语。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天衍剑上移开。
心中难言的异样感愈重,尤是之后一段时日,叶长溪出门寻铸剑材料,花迟留守白鹿峰,继续练剑。
花迟不是个像钟毓两人那般总用符箓偷懒的,平素自己屋中清扫都是亲力亲为。此番叶长溪不在,整个溪兰居便全由他负责了。他来到叶长溪屋中清扫收拾时,天衍剑便一如既往地挂在壁上,叶长溪并未带走它。
只是花迟反倒对天衍剑漠不关心,转而哼着歌去给兰花浇水。即便这株兰花上施了术法,四季不败。
花迟嗅嗅兰香,又去嗅了嗅熏香炉中残余的香气——并非兰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用以静心凝神的熏香。反倒是那盆兰花的香气,与叶长溪衣襟上的如出同源。
他心中愈加好奇叶长溪是怎么给衣服熏入兰香味儿的。
凡间多是些王公贵族好风雅,常会用各种香料燃着熏衣。显然叶长溪并非用那香炉亲自熏衣。
许是有什么他也不知道的术法吧,毕竟天下术法多而偏。
花迟擦拭着桌案,听见心中不急不缓的声音,如出他口,似是叩问:“……你就不想试试拔剑吗?”
花迟道:“不想。”
心声继续道:“只要剑能出鞘,你便是下一任剑主。”
花迟笑着道:“我先前确以为是自己道心有误,与天衍四十九剑没有缘分。现今看来,若是我拔了剑,才是真得断了缘分。”
那心声锲而不舍道:“我告诉你的所有都是真的,剑有传承,你既是叶长溪唯一的弟子,若是向他索剑,他定会赠与你。”
“……师父说过,若是我没能从剑阁中取出剑,他便亲自为我铸一把。”花迟继续擦着桌案,抬头看了眼天衍剑,如有紫电缭绕,他继续道,“有一把剑,足矣。师父留着天衍剑,定是有他的原因。”
窗外飞雪暂歇,难得晴时,日光落进,暖暖洒了一屋。
那心声化作一缕白雾,停在他面前,传入识海的声音变得极为空灵,道:“北冥中有你这般情根深种之人,实在罕见。”那声音极为无奈,“——我在煽动你拔剑,你却只顾他衣上香。”
他身无长物,唯余这一腔情意。若能得剑灵认可,也算是不枉了。
下一瞬,那缕白雾漫过花迟,吞没境中白鹿峰,境中浩渺无极之物,尽于一瞬重归于虚无。
至此,境破。
数万缕剑光自归雁山脉群峰而来,穿过层层迷雾,落于剑阁之中,在花迟手中渐渐凝聚。金光漫山而起,向此处奔流,汇聚出剑形。
三尺青锋,剑身极薄,幽幽寒光如凝霜露,剑镂白鹿,与白鹿峰上那奇石酷似。
剑铭——白鹿。
花迟双手捧着剑,看着剑铭,久久不能出神。
他再抬头时,弥漫剑阁数天的山岚散去,日光抖落此间山谷,涧溪熠熠生辉。天衍四十九剑认主动静之大,众多弟子偱金光而来,都想看看花迟拿了哪把剑。
而在众人之前的,便是叶长溪。
花迟忙不迭归剑入鞘,冲着叶长溪跑过去,叫道:“师父!”
他这一遭,方明白为何剑阁幻阵被人称为“三生幻境”。并非与什么轮回转世挂钩,而是置身其中,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难辨虚实真伪——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破境后竟生大梦三生之感。
花迟看着眼前众人,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仍在境中,还是业已破境。
直到他听见叶长溪的回应——“小迟。”
方才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