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不生气?”付媛抬了抬眸,留心打量着单阎脸上的神情。
单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现在添了几分倦意。
他摇摇头,又接着说:“夫人不是知道吗?若你真觉得为夫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就不会写了。”
虽然付媛不想承认,但的确如他所说的一样。
他若是还眷恋着那份畸形的母子情谊,剪不断那根脐带,付媛就不会将这件事写出来了——
无关他知道她身份与否。
她在意他,所以她不会做让他难过的事。
她分明是清楚单阎对单老夫人的感情的,他苦于这份重责已久,已经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很多事单阎虽然从未与她提起过,可嫁入单家这些日子,她是能看见的。
很多事,都是能预见的。
成家后,单老夫人尚且要对单阎与她两人夫妻间的事诸多掣肘,更何况幼时呢?
初丧夫的失意,一夜之间要承担一大家子的艰辛与倦意,全数倾泻到不过十岁左右的单阎身上。
那样小的身子板,哪里受得了?
他不是不喊苦,不喊累。
是时间久了,他竟不知道那是苦,那是累。
付媛心疼地望向单阎,他却依旧只是扯扯嘴角,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夫君不怪我自作主张,将家丑扬出去?”付媛趴在单阎胸口上,听着他悸动的心跳声,指尖在他胸膛上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单阎只是垂眸看了付媛一眼,权当做是她的撒娇话了。
不过他说看到话本的那一刻便知道,也是骗付媛的,也算扯平了。
他直到看着那轮圆月才发觉,她署名的意味,几番联想,这才将李豫和是“月孤明”的猜想从脑袋里摘去。
只要她不是为了李豫和与他置气就好,他并不在乎她为了这事欺瞒他。
一觉梦醒,已然日上三竿。付媛伸了个懒腰,推开窗看着洒在大地上的暖阳,好像心里也热乎乎的。
虽是醒得迟了些,请茶还是不能免的。
穿过长廊,远远地看见单老夫人正在亭子里与戚茗姒赏茶,付媛垂了垂脑袋,确认自己身上的腰间黄与褙子都穿戴整齐了,这才挤出笑意迎上前。
“老夫人,”付媛福了福身,“茗姒也在。”
单老夫人连眼皮子也没抬,“进门这些天了,口也不见改,好像我真亏待了你似的。”
付媛的眼神早已对上茗姒的眼眸,正欲坐下身,却被迫动作一滞,“...娘这是哪里的话。”到底是单阎亲娘,她怎么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即使她再如何不想。
单老夫人这才肯抬了抬眼,又收回视线,不情不愿地应:“...坐吧。”
站在身侧的茗姒见状连忙打圆场,替付媛也斟过一杯茶,“嫂嫂请茶。”
付媛微笑致意,接过手里那杯茶。
“怎么单府是没了丫鬟吗?要茗姒来伺候。”单老夫人牵过戚茗姒的手,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凝珠自然也听懂了,走到跟前去侍奉。
“不打紧,茗姒是小辈,该给嫂嫂敬一杯茶的。”戚茗姒笑意盈盈,朝付媛使了个眼色。
付媛这才将眼神收了回去,扯扯嘴角,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没回话。
“瞧瞧茗姒,多识大体。”单老夫人手抚着茗姒的那双玉手,又看向付媛腕上的对镯,“倒是这手上寡淡了些,待会随姨娘去房里挑几双好的,省的旁人看了单家笑话。”
付媛注意到她的目光,又扯扯袖子。
心里实在气不过,付媛眼珠一转,扬起笑意,“娘只在亭子里呆着多闷,不如随我出去采采风,又或是看看戏?”
轻蔑的神情明显在单老夫人脸上滑过,却很快消失了,“不去,外头热气逼人,哪儿都比不上府里惬意。”
付媛抬眼看向站在单老夫人身后摇扇的丫鬟,动作漫不经心,有风才怪了!
她哪是怕热,只是不想搭理付媛罢了。
“去嘛去嘛,姨娘就当陪茗姒了。”一旁的戚茗姒忙赶着打掩护,在桌下的膝头挨了单老夫人一下轻拍。
拗不过她反复摇晃,单老夫人脸上挂不住,扯过她手,“好了好了,你要给姨娘摇昏了。”
“姨娘陪你去还不成吗。”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活似一对亲母女,付媛的脸色更难看了。
“姨娘最好了!那茗姒要去收拾收拾!”说罢便松开手,走向付媛,拽着付媛便往长廊走。
“去哪儿?你的包袱不是都在烟雨楼?”单老夫人有些坐不住,恨不得上手将两人生生扒开。
戚茗姒回过身,那双杏眼睁得圆溜,“嫂嫂屋里话本多,茗姒想要带上两本在路上看。”
“少看那些奇技淫巧,坏了身份。”瞪向付媛的眼神再也控制不住,直愣愣的冲着付媛。
就差没说少跟她学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付媛扯扯嘴角,脸上挂不住,她自知单老夫人瞧不上她的出身,说再多也无益。
单老夫人平日里没别的爱好,一心只有夫家与单阎,目光狭隘得只囿在这一屋之内,哪里晓得什么鸿鹄之志。
夏虫不可语冰,与她再多争执也是费口舌。
平时说些场面话,附和几声就能打发的事儿,她也省得多费功夫。
当然了,送上门的素材她也不可能不要,该往书里写她就往死里写,丝毫不含糊。
“话本才不是什么奇技淫巧,若是因为出身,因为喜欢的人多了就说是奇技淫巧,那事事都能是奇技淫巧!”说罢戚茗姒便抱住付媛手臂,走得远远的。
直到入了廊庑,付媛才小声地应了句“谢谢”。
有些事她作为儿媳并不方便说,只能憋得一肚子气,好在单阎有这样好的表妹可人儿。
“别听姨娘说的,喜欢话本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儿。若是因其出于勾栏,又受世俗喜爱,就草率地骂是奇技淫巧,未免片面与武断了。”戚茗姒盈盈握住付媛一双手,微笑致意,“我可不只是替嫂嫂说话,茗姒自个儿也喜欢。”
戚茗姒话里有话,她都清楚,若非是为了付媛,她不会这样拐弯抹角地跟单老夫人说话。
谁真心,谁假意,付媛心里都有数。
看着两人如胶似漆,单老夫人气得直拧身边凝珠的手臂,“不是说她两关系不如表面上的和睦吗?我看她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感情好得很?”
“对不起夫人......我...”没等她回应,单老夫人便朝她膝后踹了一脚。
她一踹,凝珠便直直地朝前扑去,手腕下意识地去撑,却还是没能撑住,生生摔倒了地上。手上迅速肿起了个不算起眼的小包,凝珠直觉着手腕火辣辣的疼。
她抬眼看向单老夫人,并不是想要一分怜悯,而是还在观察着是不是还有愠怒,不敢起身。
“是奴婢的错,夫人要罚就罚奴婢吧。”她重重地磕了磕头,又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我罚你作甚!”单老夫人听上去还是有些生气,又朝她跪在地的腿抻了抻,“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收拾。”
凝珠点头应是,赶忙用另一只手撑着地板借力起身。
单家的凉亭地板是阳澄湖的泥制成的,与皇宫比规格虽有些逊色,但夏天摸上去还是冷冰冰的。只不过跪了一会儿的功夫,凝珠便觉着膝上有些生疼。
她膝头的伤是旧患了,只是单老夫人平日阴晴不定,她也总需要跪着,也没个歇息的时候,生怕休沐了回来两主仆又变得生分了。那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她就是死,也不肯让出来的。
厢房里妯娌二人间的气氛,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付媛掩上门后,这才敢攥着戚茗姒的手说些体己话。
可没说两句,茗姒便开始吸着鼻子,好像在闻些什么。
“怎么了?”付媛看着她四处寻找,又推开了屋里的全部窗户,依旧不明所以。
“有股奇怪的味道,有些发腥......”
付媛好像反应过来了,今日睡得迟了些,光顾着去给老夫人请茶,也忘了叫丫鬟进屋换个床褥。她的脸颊霎时间变得红彤彤的,忙上前拽过戚茗姒的手,坐到茶几前,“可能是没开窗通风不好吧,回头嫂嫂让人来屋重新再洒扫。”
戚茗姒点点头,眼神又定定地停留在付媛的双颊,“嫂嫂这用的是哪处买的胭脂,好看极了。”
付媛的脸好像红得更厉害了,烧得她觉着耳根子都有些发疼,“便宜货色,别脏了茗姒的脸。再说,茗姒天生丽质,不敷粉也好看,用不上这些。”
“嫂嫂才好看呢。”她睁着那双杏眼,扑闪扑闪的,付媛一时也挪不开眼,只能浅浅笑着。
“是了,给你要的话本。”付媛从桌上抽出昨日单阎翻阅过的那本画过花押的新书,回过神递给戚茗姒。
“谢谢嫂嫂!嫂嫂真好!”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便见着上头的花押,更是欣喜万分,抱紧了付媛在她手臂上来回蹭了几回,“哇嫂嫂!嫂嫂嫂嫂!嫂嫂好厉害,真的认识月孤明!”
她眼里亮晶晶的,比付媛见过的许多宝石都要闪耀。
睁着那双眼眸,垂着脑袋又多翻了几回,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付媛,“是新的!前几日茗姒在书斋瞧过,还没见过呢!”
付媛一笑嫣然,“是,是新的。外头还没卖呢,就是跟嫂嫂交情好,才肯送嫂嫂一本。就这一本,茗姒可要好好收着了。”
“我会的嫂嫂!”她忙点头,咧着嘴又接着往下翻,这才被付媛轻轻打了打手掌,“不是去采风?还坐在这,我们可不等你哦。”
她方一抬头,付媛早已走出了房门,笑盈盈地看她。戚茗姒赶忙将话本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这才上前牵起付媛的手,“嫂嫂等等我。”
两妯娌聊的时间并不算久,估摸着只不过半个时辰。厨房紧赶慢赶地做出糕点,放在食盒中,由金枝拎着。
戚茗姒坐在车舆正中,单老夫人在左,付媛在右,两个贴身丫鬟则分别一左一右的坐在马夫身侧。
戚茗姒一上马车,便迫不及待地要翻开话本,车舆里只有她不停翻动书页的声响。
付媛看了戚茗姒一眼,又看向单老夫人,见她鼻孔微张,神色愠怒,也省得招惹,自找没趣,便扬起身侧的帘子看向窗外。
坐在正中的戚茗姒直到感觉脖子有些疼了,这才仰起脑袋,打量婆媳两人,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上马车前头脑还清醒着,想得周到,知道坐在正中将两人分隔,可一打开话本,便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瞧瞧你,垂着脑袋这么久,脖子不疼才见鬼!”单老夫人以为戚茗姒的嘶声是因脖子疼痛而起,嘴上虽埋怨,却上手替她轻轻捏着脖颈。
“可这话本的情节的确引人入胜,这才没忍住多瞧了两眼。”戚茗姒嘟囔着,讲述着前头几卷的故事,听得单老夫人晕头转向,却还是巴巴地盯着戚茗姒,耐心地听着她讲。
直到后头有一处情节,说到要让爱,为了男人的前途狠心自我了断,只为让他心甘情愿地娶恩师之女,单老夫人才张张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爱情是要自个争取的,还没抢便让出去,这顶多算个锁头乌龟!”
付媛写这情节,是惋惜这位姑娘年轻的生命,想表达这世上的男人多得是,再不舍,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他而寻短见。
不同的人对同一个情节的解读或许会有偏颇,但很明显单老夫人说这话是说给戚茗姒听的。
见戚茗姒还不明白,只摇摇脑袋一句接一句地反驳,这才将话挑明了说:
“少看这些东西,你睁眼瞧瞧,姨娘给你铺好的康庄大道你不走,你非要走那泥泞小路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