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内功不浅，若是大力挣脱，定能将捆绑自己的绳索挣断，可斐慈和丹枫他们就在身后，这样猛地运功，他们怕是要被震得五脏六腑移位，口吐鲜血而亡。

见那怪物越靠越近，无妄只好吹了个口哨将灵鸢喊来，想让它用锋利的喙帮忙啄断绑在手上的绳索。灵鸢左右歪着头，似乎听不懂无妄的话。

无妄好声求道：“我的好小鸢，乖小鸢，我再也不会想着去师尊面前说你半点不是了，快救救我吧！乖乖，去把我手上的绳子咬断。啊呀呀，我让你咬绳子，不是咬我的手！对……对，就是绳子，真乖……”

待怪物来到无妄身前大约二里远，灵鸢终于将绳子彻底啄断。无妄拔出腰间桦安剑，心中暗忖：“我已答应慈哥哥会护他周全，如今定不能食言。纵使今日遇到的是天下第一的恶鬼，我也要和它决一死战！师尊的秘籍正好教了我如何斩鬼，我正愁找不到可以练手的对象，今晚就用它来开刀！”

无妄举起桦安剑，猛地划破左手中指，迅速在空中划着符文，并念念有词道：“罡气护身，剑诛妖祟——！”口诀念毕，一道金光从空中的血符文处绽开，将整片竹林照得如同白昼。

怪物见此，身形如电猛地扑来，和无妄大斗起来。那怪物浑身坚硬无比，一剑劈下去竟火星四溅，玎珰作响。无妄不停侧身闪避怪物的利爪，心中大骇：“这怪物皮糙肉厚又身形高大，纵然我用剑劈他也没用。莫非我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不行……我可是答应了慈哥哥的！”他虽心生惧意，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脚下步法变幻之时，伺机出击。

无妄打了一会儿，猛然想起重瞳娘子之前给过自己一个符咒，说是此地危险，可保平安。他心想道：“此物对师尊的斩鬼诀免疫，想必是我只学了皮毛，加上这怪物修为不低，所以才会打不动他。若是我现在手上拿的是无陵剑就好了，无陵剑可以帮我找到对手的弱点，预知对手的下一步动作。但如今已来不及去取剑，还是把瞳姐姐给的符咒找出来再说。”

他一边反击一边从袖口翻着符咒，过了一会儿才找到那张符咒。可惜忽来一道妖风啸啸，符咒竟脱了无妄指缝，飞至高空，渐飘渐远。无妄心里想着完蛋了，正在想应当如何是好，身旁恰好来了救兵——

斐慈、丹枫、夕岚在灵鸢的帮助下挣脱了绳索，并拿出符咒举剑对着那怪物。说来也奇怪，怪物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一直捂着眼睛挣扎后退，无妄在平息了气息后不断默念《净念斩鬼诀》中的剑法，一一往怪物身上劈去。那怪物虽身形庞大，可步法却灵巧得很，似是人变的。无妄习武多年，极少出手夺人性命，但眼前面对的可是怪物，他心想定要下死手，才能保全祭台上所有人的性命。数招下来，怪物被砍伤右臂，难以继续灵活招架，嗷嗷大叫起来。

林间雾气渐浓，一人一怪立于鬼火之中，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无妄正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时，忽闻远处传来一阵铃铛声。那声音和斐慈手上发出的声响不同，不仅称不上悦耳，反倒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似乎能穿透耳膜。那铃铛声忽远忽近，时而清脆，时而钝浊，像是有无数带着细小锯齿的蝉足在耳畔抓挠，令人头皮发麻。待铃铛声一阵阵地逼近，远处的鸟鸣声也越来越凄惨。无妄感觉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正踏着夜色，逐渐靠近。

那怪物听到铃铛声后很快捂着受伤的右臂跑开，无妄几人更是在那诡异的铃铛声中逐渐失去意识，脑袋变得越来越重……

待再次醒来时，无妄不知眼前人是谁。他只觉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地握着，温暖而有力，那手虽柔软细腻，但虎口和指腹有厚厚的茧子，一摸就知道是练武之人。想来必定不是斐慈，斐慈练武都戴着金丝手套，双手光滑如瓷，定不是他。而且这手娇小可爱，不像是男子的手，应是女子的手。

无妄心中大喜，撑起身子大喊道：“桦娘！是你吗！？”那女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虽然和桦姑身上的味道不太相似，但无妄隐隐约约觉得是她。

“无妄，你还好吗？”女子拿着丝帕给无妄擦额间汗。

眼前人开了口，声音陌生又熟悉。无妄回想起桦娘时常打铁、削木，双手触感粗糙，眼前人的手相较更细滑，这人肯定不是自己的桦娘。无妄心中失望悲痛，只想自己定是刚刚醒来，神志不清，竟然连桦娘的手都认错了。想到不知桦娘踪影，无妄不禁一时胸口苦闷，蒙眼布晕开两坨深色。他在想，天大地大，自己的桦娘此时此刻会在哪里呢？

“别哭。无妄，是我，紫琉璃。”

原来是紫堂主，怪不得无妄觉得那声音如此熟悉，但因不常碰面，所以还是会觉得陌生。

“紫姑姑……？”

无妄想到自己还乔装打扮着，只能像个做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愿让紫琉璃见到自己傅粉施朱的脸。

“哈哈，你是怎么了，怎么会将脸画成这幅模样？你虽生得俊秀可爱，但也不应该装成女子模样。不过不得不说一句，你这样漂亮极了！紫姑姑要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好看，这辈子就满足啦！”紫堂主巧笑着，为无妄温柔解去蒙眼布，沾了些热水给无妄擦去面上妆粉和口脂。

无妄不知怎么解释，毕竟这事难以启齿。他这时忽然想起，斐慈几人还有自己的灵鸢都不见了，之前晕了过去，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呢！

他礼貌作揖，问道：“对了，紫姑姑，请问与我一起的那三个少侠，还有我身边的雪色小鸢在哪呢？姑姑有看到嘛？”

她又笑，继续细心给无妄擦洗着脸，说道：“祭台上的人我已经解救下来安置好了。至于那只小雪鹰，我不知道它会不会伤人，于是命人关进笼子里了。我现在叫人给你拿来。”

紫琉璃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无妄感觉她闻起来像自己的桦娘，觉得很是安心，不过每当她的手无意触碰到自己的脸时，无妄都感觉那根本不是人手，而是一块冰。

无妄：“紫姑姑，你身子还好吗？你怎么那么冷呢？前几日夏至才刚过去啊。”

紫琉璃仔仔细细地帮无妄擦着脸，接着又笑说：“不打紧不打紧。可是冻到了你？抱歉。”

无妄：“我……我没事。”

关着灵鸢的笼子被竹宝堂一小弟子战战兢兢端来，它在笼子里扑腾乱飞，掉了一笼子的白羽。见到无妄平安无事，这才安静下来，吱吱急鸣。

“这小白鹰真听话，一见到你平安无事就不乱蹦了。”紫琉璃乐道。

无妄这时才看清楚紫琉璃那张脸：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她身上唯一的红，是唇上点的口脂和鼻梁左侧的红红小痣。她的唇很干，似乎很久没有喝过水。她和蔼地靠在床榻边，似母亲一般照顾着无妄。想起桦娘和自己的身世，无妄忍不住鼻尖一红。

“好无妄，你可是想桦姑了？我听闻有人在京城附近见过她，你莫伤心，到时候去京城找她便是。路上你若是遇到竹满堂的人，都可以让他们帮你去找桦姑。”紫琉璃抱着无妄，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

“谢谢紫姑姑……对了，无妄听江前辈说你身子不舒服，你现在好些了吗？对了，江前辈他人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你们不是一向都出双入对的吗？”无妄幼时差些被江游龙和紫琉璃领养回太微国，小时候不懂事时还无意喊过他们爹爹娘亲，因此被紫琉璃拥入怀中，也不觉得不自在或难为情。

“他……他有些事，先不说他了。你快说说，你怎么来了？见到你来，我开心得很，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她松开怀抱，双手抓住无妄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她是一个很爱美的妇人，即使面色苍白，但依旧穿着体面，发簪耳铛的配色都极为讲究，均是各色的紫。

“无妄不敢瞒紫姑姑，但这事又答应了别人不能说，请姑姑饶了无妄罢。不如紫姑姑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把我从那怪物的手中救下我的吧？我记得我晕过去之前，好像是在竹林里，那里有一个很恐怖的怪物，我把它砍伤后，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铃铛声，随后怪物跑了，但我也晕了……”无妄瘪瘪嘴，感觉一切事情发生得都太奇怪了。

紫琉璃莞尔一笑，一下一下地拍着无妄的手背说着：“你若想听，我就和你说罢……”

无妄心里觉得奇怪，她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但是自己的体温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温暖到她，莫非是自己体内的极寒之气影响到她了？

紫琉璃缓缓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江湖中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他们发誓长大后要结为夫妻，除了死亡，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离……”

无妄听了有些吃惊，这好像不是自己要问的事，可他发现紫琉璃双眸已然出神，似乎有些失意，便不敢开口问，耐着性子往下听。

“两人长大后如约成了亲，可那姑娘因为身体一向不好，所以难以为那翩翩少侠延续子嗣，姑娘感到愧疚，希望少侠能够退婚，再觅佳偶，可少侠却说‘此生唯你不娶’。两人于是又过了许久的甜蜜时光，直到姑娘得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

无妄认真听着，发现这故事的主人公不就是紫琉璃和江游龙么？可是紫堂主就在自己眼前，怎么会“撒手人寰”呢？

“那姑娘死后，那翩翩少侠四处寻找办法医治，希望能够让她起死回生。所幸被他寻到一个邪法，竟然能够依靠吸食魂体，再续已死之人的性命。这种方法，叫做‘转生诀’。小无妄，这很吓人是不是？”她拉着无妄的手抚到她面上，又问道：“你摸摸看，我浑身冰凉，哪还有半点人的样子？”

无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时才明白，原来紫堂主浑身冰冷不是因为她生病了，而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她只是用了奇怪的妖术，所以才能行动自如。

见无妄愣住不动，大概已经弄清楚现在是怎么回事，紫琉璃这才苦涩一笑，说道：“游龙为了救我，特意来到凌霄国这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片战场，怨魂无数，最适合启用转生诀为我复苏。可转生诀的力量有限，想要继续延续我的命，他需要不断寻找新的精气，否则我就会再度离去。可我不想这样苟活了……伤人始终是不好的。无妄，你小时候喊过我作娘，你我算得上有缘。你若见到游龙，替姑姑把这封信给他吧。”紫琉璃从袖口拿出一封信，颤颤巍巍塞到无妄手中。

无妄收下信，忽地发现紫堂主惨白的脸上，竟留下几道血泪，嘴角也忽地溢出鲜血。

“姑姑！！！你——”无妄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

“无妄……虽然我和游龙没有福气能成为你的义父义母，可是……你能不能喊我一声……”紫琉璃的气息很微弱，浑身逐渐变得僵硬起来。

无妄痛心喊道：“娘亲——你快起来！你是吃了什么东西……你是怎么了……？！你别离开我，我要一生喊你作娘！我去把瞳姐姐喊来可好？”

无妄自然明白紫琉璃想要自己说什么，小的时候两位堂主就对自己宠爱有加，每次来到苍宿阁他们都会带来许多礼物，而单独给自己的玩具尤为漂亮精致。无妄有时候常想，他们若真的是自己的爹娘就好了。可那时自己早已拜入苍宿门下，苍宿待自己太好，他不舍离去。

在无妄惊慌失魂之际，门口忽地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嗒嗒嗒——”

往大门望去，只见来人是江游龙江堂主。他右臂衣袖高挽，露出缠绕的白布，血迹已染红大半。他的伤口位置和昨日砍伤的那怪物竟一模一样，莫非他……

江游龙哭得俊容变形，直接跪在紫琉璃的榻前，问道：“琉璃，别离开为夫……你若决意要走，为夫陪你一起走！！！”

紫琉璃弱弱摇头，红润的嘴唇翕动着，无妄凑近了去听，却只能听到微微的呼吸声。他再凑近了去听，才勉强听见紫琉璃说：“游龙……你好好活着……来生再……见……”

江游龙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拔出身旁小弟子的佩剑，绝决往脖颈上用力抹去。霎时，剑落血溅，两人倒在地上浴成一对血鸳鸯，无妄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才抱住他们的身体喊道：“爹爹……娘亲……天高海阔，下一世再一起继续快意闯江湖吧……！”

他哭了许久，待屋内来到小弟子越来越多，这才起身将信交给了赶来的首席大弟子郭远亭。里面写了紫琉璃对于竹满堂后续的安排，交由郭远亭来处理是最合适不过。

待郭远亭接过一切事宜，无妄恍恍惚惚走出了内室。他一路问人，这才找到斐慈所在的竹舍，他们在草堆上熟睡，面容静美。

无妄亲眼目睹从小认识的前辈双双殉情，大受震撼，不禁悲从心起，喉咙也肿痛得发哑。他本想喊醒斐慈赶紧起身下山回兆饶镇，可怎么都发不了声。只是不停地掉着眼泪，直到泪水洇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