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的事办了之后,皇帝的心情就没好过。
他当然不是对废掉的皇后心怀留恋,是一杆子混帐朝臣总用这件事跟他找辙。
今日御史要他尽早册立皇后,要不然六宫无主,动摇国本;
明日礼部请他同意选秀之事、绵延子嗣,若皇室子嗣不旺,朝臣不安,则民心不稳。
看这种折子的时候,皇帝总会在心里骂骂咧咧。
当皇帝跟缺理似的,不能在奏折上批示过分的言语,要不然,他真要把那些人骂得祖坟冒黑烟。
当他是需要瞧着官员脸色行事的废物皇帝么?
这简直是侮辱!
——不过,这种话,他也只能跟魏阁老聊一聊。他是帝王,后宫的人他动不动都一样,长年累月摆着烂账,至于魏运桥这首辅,姻缘路情缘路都走得一塌糊涂。俩人就算不能聊出对策,同病相怜一下也是好的。
魏阁老也是服气了:皇帝、首辅隔三差五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聊彼此的八卦、吐苦水……传出去不知道要笑死多少言官御史。
但皇帝就跟个活祖宗似的,他没有不陪着的道理,所以……
心情已经不是一言难尽可言。
万幸,大部分时间里,皇帝还是那个强势果决心系苍生的帝王,最记挂的始终是冲在灾情第一线的长宁长公主和三个堪称稚嫩的年轻人。
到这天,每日必然降大雨暴雨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
魏阁老撑着伞到了御书房外。
李福抢步上前,扶着首辅大人到了台阶之上、廊檐之下,顺手接过伞,“阁老快请进,皇上正等着您呢。”继而压低声音,飞快地加一句,“半个时辰前收到了前边儿的消息,喜忧参半。”
“多谢李公公。”魏阁老略略欠身,整了整衣袍,缓步走进御书房。
外面的李福和他干爹刘全,这一阵被他闺女打点舒坦了,对他颇多照顾。他也是到这阶段才发现,内侍要是想帮你,真是不定何时就能派上大用场。
当然他也知道,闺女不爱出门走动,对宫里的消息并不灵通,能走通这种门路,得益于先前住在竹园的四个孩子。这样挺好的,闺女有了益友,前路多了助力,能不能帮到他无所谓,能把自己的小日子安排好是妥妥的。
进殿行礼问安之后,皇帝起身去往里间,“边下棋边说。”
魏阁老早习惯了这个路数,称是随行。
皇帝心情是真的不大好,棋局走到中途擦出声:“长宁这个混帐东西,这种事居然也亲力亲为,她要是在朕跟前儿,真得揍她一顿!”
魏阁老一听那语气,就知道混蛋皇帝又心疼妹妹了,不疾不徐地接话:“长公主从来是那个脾性,不为此,当初如何能成为蒋昭那般惜取的人才?”
“……是啊。但也托了那个妖孽的福,长宁跟他有师徒之谊后,朕这个做哥哥的,挺多时候都是说什么不是什么。”
“……”魏阁老按了按眉心,“长公主行事,除了她母妃之事是因母女情分而起,何时不是为了皇上和先帝?”
“每次唤你来,都是想让你给朕宽宽心,可你总是三两句就把朕说得想撞墙!”长宁生平中值得一提的每件事,除了先帝至为宠爱,就没有舒心的,皇帝一想起来就憋闷。
“……”魏阁老又按了按眉心,认真犯愁:我都这么不识相了,干嘛不换一个陪您聊天儿的?打量我愿意坐这儿不成?只往返的工夫,就够我处理不少政务了。我是欠了您老人家几百辈子的孽债?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年了,皇帝一直是这个欠揍的德行,他又没胆子大逆不道得把想法变成现实,只好习惯喽。
这会儿的皇帝摇了摇头,主动结束长宁的话题,聊起令他最为欣慰的事:“咱们的新科状元郎,确然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先前长宁给他表功的折子就不提了,你都看过,如今这小子的做派竟也与长宁一样身先士卒。再就是沈家的小子、李进之,其他事情不知,在这大是大非面前,与月霖的做派一致。”
魏阁老想到了李福那句“喜忧参半”,“如此辛劳,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恕臣多嘴,长公主与三个少年郎如今可还好?”
皇帝皱眉,牙疼似的吸了口气,“长宁那身板儿,连续吹风淋雨就是勉强,还混帐地下水救人……何大夫的意思是,又得多调理几年。
“月霖、进之、星予底子绝佳,却也耐不住连日的淋雨抢险,防不住的意外落下伤是不能避免的,就都躺倒过一半日。
“何大夫自是尽了全力,朕也早就跟他说了,不要给任何人下猛药图一时的看似痊愈……但是,年岁轻轻的就被这么折腾着,心里终归是不落忍。”
魏阁老点头以示完全理解。
真的理解,混蛋皇帝的位置虽然最孤高,惜才爱才的心跟他是一样的,眼下不论长公主还是三名少年郎,都是他们共同青睐有加的人,听得他们的情况那样糟糕,怎么能不悬心。
皇帝意识到这也是个糟糕的话题——他的首辅不肯多说的话题,就又说起连带的可谈的事儿:“这一次,还多了一批身份神秘的人,长宁不肯与朕说,朕所知的,不过是那些人全都是江湖绝顶高手。
“他们全都带了最得力的亲信、手下,协助官兵减免百姓伤亡,属实帮了大忙。”
那还能是谁呢?魏阁老的脑筋,对于女人、内宅是一塌糊涂,对于其他的事一向嗅觉灵敏之至。
有些事就算他问起,长公主也不肯说,却不妨碍他凭借直觉想见到原委。
带头的一定是月霖的生父,也就是一夕之间把清河郡主府踏平的人。
——谁能恨清河郡主到那地步,谁又能确保可以全身而退,综合种种得到的信息,不难推测出来。
其实……皇帝大概也早就知道了,只是,庙堂高,江湖远,皇帝肯对江湖中人花的心思,从来只取决于他的政务忙不忙,眼下懒得去查,跑这儿套他的话了。
魏阁老起身行礼:“皇上历年来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天下皆知。到此危难时刻,江湖义士出手相助,不是最正常的情形么?”
“这高帽子给朕戴的……朕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把你驳回去,总不能说不曾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罢了,你这混帐德行也不是一两年了,滚回来,继续下棋。”
“是。”
君臣两个就这样,时不时地用不着调来化解心焦,熬过了一日又一日。
此次灾情,比起曾经历的雪灾,伤亡损失本就要低很多,何况朝廷与百姓齐心协力地做了应灾的准备。
陆续降雨时间长达月余,报上来的百姓伤亡情况是二百左右,而在泄洪引流期间伤亡的将士,累积人数却达将近五百,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是下水救人,还要面对洪水猛兽,最凶险的时候,甚至要在水中建起人墙,以血肉之躯与洪流抗衡。
每每收到这种奏报,皇帝都会沉默很长时间。
消息最灵通的君大小姐,揪心的时刻比九成宫阙中的帝王更多。
她能做的,是持续通过自己手中的商业小帝国调配粮食物资,重中之重是药材。
得知程叔父赶到了月霖哥哥身边时,君若细细回想这对父子的生平,险些落泪。
如果没有清河郡主那个疯子,如果林珂还在世……
可惜,如果这两个字意味的实则最残酷,但凡脑中出现这类字眼,遗憾便已注定。
魏琳琅心知君若的情绪必然恶劣到极点,得空就到对方在居士巷的宅子盘桓,即便只是插科打诨地说些废话,也好过要君若终日在蒋氏面前强颜欢笑。
这日,恐怖的降雨期似乎要过去了,起码自一早雨就停了,天空蔚蓝,阳光灿烂。
午后,魏琳琅带了些新鲜的瓜果、自做的点心,又偷了父亲藏着的两坛好酒,乘坐马车去找君若。
她到居士巷,若是去顾月霖的宅子,最多停留半个时辰,若是到君若自己的宅子,却不会在乎时间,留宿的时候都有。没法子,她对蒋氏的心结比较多,根本没法儿化解。
君若也知道,换位想一下,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琳琅这样,自是不会说什么,琳琅直接去自己的宅子也是她提出的。
这一次,魏琳琅一进院落,便察觉出氛围凝重,心知君大小姐又被惹得炸毛了。
行至内宅的正房院,走在廊间,展目一看,魏琳琅扬了扬眉——
两名男子跪在烈日之下,汗流如浆。
随风坐在厅堂门口,表情冷漠又高傲地盯着两人,一副给人相面的架势。
对于魏琳琅,随风不亲近,但也不烦她。不论怎么说,也算是看着它长大的人里面的一个。是以,此刻知道她前来,也没有反应。
魏琳琅从随行的丫鬟手里拿过盛着肉干的大荷包,走到随风跟前,把荷包在它面前晃一下,“小子,走,吃点儿零嘴儿去。”
随风犹豫了一下,慢腾腾起身,昂着头走进室内。它对吃的没兴趣,倒不介意带着客人到君若面前。
君若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在自斟自饮,小脸儿上尽是肃杀之气。看到魏琳琅,才勾唇微笑,“我给气着了,拖到这会儿才用饭。”
“……”魏琳琅扫一眼只有酒没有菜的炕桌,有些心疼,“我看你是气糊涂了,吃饭?吃什么?啃你家的花梨木?”
“还真是,气糊涂了,这不是知道你今儿要来么,快些,带的好吃的全摆上。”
杨柳松一口气,“厨房里随时准备着您用饭,奴婢去传话,饭菜一会儿就得。”
“成。”
晓风也敢说话了,半是哄半是建议:“外边戳着的那俩,您发话给个处置吧,瞧着随风都觉得碍眼。”
君若一乐,“家法处置,撵出君家字号,安排个地儿种地去。”
“是!”
这期间,魏琳琅已经和丫鬟手脚麻利地摆上了瓜果点心和美酒,“瓜果早就洗净了,酒是我爹特高兴时才舍得喝几杯的好酒。”
君若笑开来,“今儿你也真是不过了,回头阁老别找过来让我还酒才是。”
“不能够。”
等到厨房做的凉菜、小炒上桌,魏琳琅才问:“是怎么又把你惹毛了?”
君若实在忍不住,骂骂咧咧的:“忒他娘的不是东西,强调了不下十次,药草运送刻不容缓,决不可坐地涨价,那俩孙子倒好,一样都没办到。得亏不是只有他们负责这事儿,没耽误多少事,不然我剁了他们。”
魏琳琅莞尔,“听你说话是真瘆的慌。”
“有你打岔,心里总算舒坦了。”君若拍拍身侧,柔声唤在室内来回溜达的随风,“来,乖侄子,跟姑姑一起吃点儿。”
随风兴致缺缺,她哄了好几句,才勉为其难地腾身越到大炕上,坐到她身边。
魏琳琅把手里的大荷包递给君若,“没气得忘了给我们随风午饭吧?”
“没,哄着都不肯多吃,哪儿敢饿着这小子。”君若把荷包放到一边,“得过一个时辰左右,它才吃零嘴儿。”
魏琳琅嗯了一声,宽慰道:“我爹说了,估摸着再有半个来月,长公主和你三个哥哥就回来了。他们是不乐意,但皇上受不了了,生怕他妹妹和来日的栋梁熬垮,已经选好了代替他们善后的官员。”
君若真的气儿顺了,“有盼头了就成。”
魏琳琅迟疑片刻,还是说道:“这次鼎力相助官兵的江湖义士,都是有名有号的,只有一位程先生,自百姓到帝王,只知他姓氏,他是不是月霖的——”
君若与她对视一眼,“你要成狐狸精不成?连这都猜得到。”
“你这妮子,恁的刻薄。”魏琳琅作势要用筷子扔她。
君若一笑,颔首,“是。程叔父是特地赶去陪着月霖哥哥的。原本,月霖哥哥要叔父避开北直隶,叔父大概原本想听他的,但知晓他赶过去之后,就忍不了了,集结了江湖高人一道前去。”
魏琳琅缓缓地点头,沉了会儿,说:“父子两个没心结最好。对了,程叔父有没有受伤生病?最前沿的情形可是特别凶险。”
君若怅然一笑,“叔父那种人,让人瞧着跟铁打的似的,伤了病了别人也看不出来。”那个风华无双的男子,活到现在,又迅速介入海运赚下金山银山,本就是个奇迹,耐力自是人中龙凤怕都要望尘莫及的。
魏琳琅听出也感觉到了一些端倪,却没多问。
她只是要确定,父子两个有无并肩面对风雨。确定了,也就能替月霖高兴一下了。
有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