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梁王正在质问长宁长公主:“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大事化小?”
长宁温然道:“皇叔稍安勿躁,我如此行事,也是为着您与郡主得以团聚,若不然,您恐怕再也见不到爱女。”
梁王匪夷所思,“这是何意?你是说凶手最先找的是你?该找的难道不该是我梁王府?”
长宁苦笑,“没法子,我也不想摊上这种事。”
刘洪小跑着出来,躬身道:“王爷、长公主请。”
二人敛容端色,举步进殿。
行礼后,长宁呈上手中口供。
皇帝凝神阅读,越看脸色越差。
他手中的口供,是清河郡主昨夜写的第二份口供。
第一份口供,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这第二份,则是她亲手揭露自己的罪行,足以身败名裂,关乎程放的,一概用化名代替。
昔年背叛程放投靠到郡主府的共五个人:杨彪、王猛、赵汝刚、柳一刀、安明凤。
程放最初与他们建立的帮派名为月明楼,宗旨是匡扶正义之余拓展商路,规划是在十二个省设一座月明楼,从第一楼到十二楼各有分工。
随着程放被禁锢,他先前最为精细的筹划全部成为泡影,正在筹建的帮派迅速瓦解,林珂交给他的林家产业全部变卖兑成现银,充实清河郡主的私库,与此同时,杨王赵柳安五人四处散播程放侵吞妻子娘家产业的消息。
随后,杨王赵柳安五人成了清河郡主的刽子手、敛财奴。
长达九年时间,清河郡主主要的进项是放印子钱,获得的暴利要么用来寻找林珂,要么聘请一流的杀手。
清河郡主在一些富贵门庭与杀手之间,做起了拉皮条的,一方出重金指定要杀要害的人,一方收钱取人性命或栽赃陷害。
口供中详细列出了门第和相应杀手之间的交易。
因为清河郡主贪婪成性,总是拿酬金的大头,许多杀手跟她也就是三两回的买卖之后便甩手走人,她便再招募新的人手,人手的资质每况愈下。
到了三年前,也就是程放离开之后,清河郡主在杀手圈子里已是臭名远扬,给杨王赵柳安五人画的饼也不能兑现,三两个月之间,郡主府里成气候的人分崩离析,消散一空。
那样的人离开之前,自然是能带上什么便带上什么,钱财更是重中之重,一下子把清河郡主打回到还不如原形的地步。
而清河郡主对程放的魔怔更重,私下里跟父亲张嘴,讨要了他小金库的全部银钱——十万两,到手之后全掷出去寻找程放,苦无结果,便命人陆续当掉库存的名贵物件儿。
那期间,她不懂行情,时时请郭如海鉴别、估价。
皇帝看完口供,捏住纸张一角,下意识地望了魏阁老一眼。
魏阁老眼观鼻,鼻观心。
梁王直直地盯着皇帝,皇帝将之忽略,“运桥,你看看。”把口供递给魏阁老。
魏阁老一目十行的看完,不动声色。
皇帝想到他先前的言语,问:“你早有耳闻?”
魏阁老回道:“听说过几次郡主当东西的事。”
知晓的自然不止那些,但别的并无真凭实据,说来无益。皇帝这才望向梁王,“宠爱女儿本属寻常,做到皇叔这地步的,却属罕见。”语毕示意魏阁老。
口供便转到了梁王手里。
梁王看到末尾,身形微微颤抖起来,突然之间现出龙钟老态。
“皇叔这样的宠爱,等同于害了女儿一生。”皇帝已知长宁用意,道,“江湖之中无庙堂,庙堂之上却有江湖中人。皇叔若要朕为清河郡主主持公道,朕还真没那份儿底气。正是多事之秋,若激起江湖公愤,怕要天下大乱。”故意危言耸听之后,又道,“对外只说,清河郡主暴怒之下处置了府中百余名仆从,负气离府,不知身在何处。”
魏阁老恭声领命而去。
“那么,清河郡主的下落,皇上,”梁王转向长宁,“长宁,不想找么?”
皇帝想到供词中涉及的那些门第,心说她爱死哪儿就死哪儿去,口中则道:“皇叔要找,只管吩咐下去,朝政千头万绪,朕恐怕有心无力。毕竟,一个不当心,便会有诸多门第心虚,跳出来先一步把长宁卖了,说是她授意谋财害命也未可知。”
长宁干脆就不搭理梁王。
梁王哑了声,告退时,身形有些佝偻,步子分外沉重。
皇帝心烦不已,急于排遣出去,起身招手唤长宁,“来,下盘儿棋。”
长宁从善如流,落座后笑道:“前阵子与一个少年人对局,我输了,近来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从哪一步失误,落在了下风。”
“哦?我跟你一起琢磨琢磨,能不能摆出来?”
“行啊。”长宁取了黑子白子在手,一步步还原自己与顾月霖走的那一局棋。
“清河的事,你先前可知晓?”
长宁道:“晓得她干不了好事儿,却没料到她恶劣至此。”
“她娘就不大正常,自尽的,偏生梁王自责也罢了,一味在清河身上找补,倒把孩子养歪了。”
“皇兄明白就最好了。只是,皇叔免不了数落我忘恩负义。”
“当初你母妃的事,本就是我们兄妹联手查实,再找他出面做一次好人而已,你欠他什么?”当初的事,皇帝要是想对长宁落井下石,那可是最好的机会,但他从没那份儿心,看不了妹妹吃亏。
长宁笑道:“话可不能那么说。”
皇帝大手一挥,“欠也是我欠他的,没你的事儿。”
“也是,横竖你是债多了不愁。”
皇帝哈哈地笑起来,火气消减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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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顾月霖收到了清河郡主的口供和程放的信件。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月末可相见,届时你可亲口询问清河郡主。相见之前,会送一些物件儿到府上,望笑纳。
顾月霖看口供之前,回顾之前种种,心说自己这个爹可不是一般的够人喝一壶。
看完清河郡主自述的一切,顾月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生身父母,被一个偏激到疯魔的女子葬送了一生。
清河郡主爱程放么?
不,她只爱她自己,她忍受不了分毫挫败、不甘,仗着身为天之骄女,无法无天。
长达十余年的禁锢,顾月霖难以想象,程放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保有勇气斗志,重头来过。
不杀伯仁,伯仁终究因他而死,该是为着这认知,程放在来信中也不曾为自己辩白一句。
这很好。顾月霖本就也是这样认为,本就希望生父这样行事。
对待在意的人,有时就不该在意脸面,最该做的是彼此坦诚相待。程放当初不能如实告知林珂自己的真实经历,从而使得误会更深,终究分道扬镳。
错便是错了,但这样的错,本不至于一个身死,一个生不如死许多年。错在他们命途中多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女子。
顾月霖恨清河郡主,恨到了骨子里。
他并非认为自己在亲生父母膝下会过得更好,只是彻骨地为生身父母痛惜、不值,尤其母亲,在如花的岁月凋零。而凋零之前的光景,是那样孤单寂寥,能作为陪伴的,不过是尚未出生的他。
母亲来到并不喜欢更不习惯的京城,甚至停留那么久,是不是为了找父亲?
顾月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放任这思绪,衍生出诸多猜测,哪一种都让他更觉悲凉。
哪一种可能,思虑到最终,母亲都是为了他。
这更让他疼。
他将口供递给辛夷,“交给大小姐、李公子,告诉他们,看看就得了。”
这是无法与任何人谈论的事,他只是必须得给参与其中的手足一个结果。
君若和李进之看完,亦陷入良久的沉默。
沉默之后打起精神,和顾月霖一样,权当无事发生。
隔一日,朝廷对清河郡主府一案的说法传出,君若很钦佩,悄悄跟顾月霖嘀咕:“叔父真有两把刷子啊,这种事都能做到跟朝廷心照不宣,大事化小。”已对程放改了称谓。
顾月霖一笑,“我也这么想。但若没人相助,也难成事。”
“你指的是——”
“我估摸着,应该是长宁长公主。”
君若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么,长公主对你没提及的事情恐怕不少。”
对这件事,顾月霖倒是看得很开,“关键在于我没问,也根本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反正她没坏心就是了。”
“那是,欣赏我家洛儿的人,心肠坏不了。”
君若笑得猫儿般的大眼睛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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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长宁长公主府。
长宁仍如以往,独自在水榭,守着一局棋,手中一杯酒。
程放步履闲适地进门来,到她近前,拱手一礼,“见过殿下。”
长宁抬手请他落座,笑,“我这府邸于你而言,竟似无人之境。”
“殿下根本不曾防范而已。”程放道。
长宁给他斟了一杯酒,“看到那份口供的时候,我便猜着是你的手笔。怎样?我行事蒙对了没有?”
“正为此前来道谢,更要感激三年前,殿下的援助之恩。”
一个不再关心庙堂风云的护国公主,闲来盯着一个郡主,轻而易举。长宁探究到程放被禁锢在清河郡主府很容易,要救他走出藩篱,有难度,倒也能做成。
“罢了,”长宁轻叹,“我是为阿珂,想着她若知晓你的遭遇,定然看不下去。那时还以为,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一个与你相约的地方,却不想……”
程放默默喝酒。
“我或许有恩于你,但阿珂也是我的恩人。你知道,我在外游历期间,并不知晓江湖险恶,一次遇险,若无她出手,皇室的脸面会因我荡然无存。”
程放道:“隐约听她提过两句,说有幸曾与殿下朝夕相伴过一段时日。”
“有一个来月。结缘之后,我邀请她到名下的别院做客。她告诉我江湖中有哪些恶人,哪些歪门邪道,我告诉她皇室之中的是非,官场上的趣事。我从没见过那么美那么静好的人,那时真遗憾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将她拐回家。”
程放一笑,温暖与苍凉并存。
长宁凝他一眼,“日后,你行事别再无所顾忌,可以帮月霖,但决不能拖累他。”
“明白,一定尽力而为。”
“说起来,那孩子来过一次,我对他隐瞒的太多,你好歹帮我说两句好话。”本不需要的,但是想到月霖,长宁便有些不安。
程放道:“这种事,殿下真是找错了人,我在月霖面前,只有无地自容。但是,话我会带到。”
“也别一味自责,毕竟谁都不是蒋昭,看不到也算不出自己的时运。”长宁岔开话题,“这两日在忙什么?”
“收拾清河郡主,安排那三个孩子。”程放如实道,“瞧这势头,时疫到月底便过去了,到时见见月霖,再说。”
长宁看着眼前的男子,看到的是无尽的孤寂,生无可恋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她没法子不担心,因而道:“见面时,该说的都与月霖说清楚。你性情不羁,如今不妨听亲生儿子的安排。”
程放唇角一牵,说好。